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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文十二年(1543)年5月1日,三河国吉田城。
风尘仆仆的长途跋涉后,上洛使团回到了三河国今川家的地界内。小原镇实在吉田城草草备下了一个宴席为今川义元接风洗尘——真的是很“草草”了,乃至于他本人都没有出席,是留守在吉田城的今川家旗本镇西备备队长山田景隆作陪的——但今川义元也习惯了他的作风。
作为太原雪斋的亲传弟子,小原镇实却没有继承到太原雪斋的圆滑,反倒是对社交完全不在乎,总是板着一张冷酷的脸,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倒是和他的师弟天野景德有些相似。眼下太原雪斋留在京都处理后续事务,不在今川家领内,原本由太原雪斋负责的远江、三河地区的目付监视工作也全落到了小原镇实头上。小原镇实忙都忙不过来,恨不得一天有13个时辰,自然是不愿意抽时间出来见今川义元——讨好主公?那可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与上洛时的惊心动魄相比,归途显得格外平静安逸——至少目前的今川义元是这么觉得的。一路上,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有说有笑,分享着从小到大的趣事,到临别时竟然觉得有些不舍了——今川义元本以为,习惯了离别的自己,只有离开银杏和太原雪斋时会舍不得。
按照原本的安排,今川家的使团会和武田家的使团在吉田城分道扬镳。今川家的使团总三河-远江-骏河的沿海官道,而武田家的使团直接从三河北上信浓——因为武田晴信打算去南信浓视察一圈。于是,也到了该分离的时候。
“要不再送我一程?”似乎是看出了今川义元的不舍,一贯傲娇的武田晴信难得打出了直球,“五郎再陪我走段山路,送我到长筱城,然后你往南直接回远江,我往北去信浓。”
“恭敬不如从命。”今川义元自然乐得答应,便对天野景德吩咐道,“天野,你带着使团直接回今川馆吧,顺便把我收养的小猫也送回去,交给早坂。我和夫人还有几个贴身侍卫再陪大膳殿下(武田晴信-大膳大夫)走一趟。”
“还请殿下注意安全,让忍者跟随保护。”天野景德非常谨慎地提醒了一句,“要去通报小原大人吗?”
“算了吧。”今川义元犹豫了一下,想了想小原镇实那古板冷酷的面色,还是摇了摇头,“不然又免不了一通劝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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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丰川逆流而上,一路上东北三河的山景都是美不胜收。今川义元在脑内思索着合适的俳句,武田晴信四处观望着山势中的布兵之处,而银杏则依旧赖在今川义元的马上,靠着今川义元打盹。
“别睡了,银杏。”今川义元动了动手肘,想把背后的银杏叫醒,却发现她睡得很熟,晃了好几下才晃醒。
“早安呀…先生……”银杏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打着哈欠有气无力地道。
“都快晚上了,还早什么呀。”今川义元看了眼天边西斜的夕阳,忍不住取笑道、
“离明天起床还早。”银杏嘟囔了一声,轻轻地往今川义元北上一靠,准备继续睡了。
“多美的夕阳山景,错过了就没了。”今川义元更加使劲地晃了晃,同时回首指向身后的方向,“快看呀,失不再来。”
“我懒得转头。”银杏睡意连连地嗔怪了一句。
“人生可不只有偷懒啊,之前不是和你说了,要有些追求的嘛。”今川义元心情不错,难得地搬出了7年前两人初见时的说教台词,一边抚摸着银杏的长发,一边笑道:“如果懒得青史留名,懒得著书立说,那欣赏世间美景不就是最好的追求了吗?适合我们的小懒猫银杏。”
“不要。”银杏的声音越来越轻了,眼睛也睁不开了,“不喜欢。”
“那你的追求找到了吗?是什么?”今川义元温柔地看着银杏闭眼的模样。
“在找了,在找了,别骂了,早晚会找到的,死之前总会找到的……”银杏已经困得不成样子,嘴里断断续续地蹦出几个不成逻辑的词,随后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哈哈,姐姐的人生就是一团浆糊,没有追求也没有目标,每一天都是得过且过、混吃等死。让她死之前回顾一下自己的一生,估计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能想起了睡了多少个时辰。”武田晴信在一旁毫不留情地挖苦着自己的姐姐,随后也瞥了今川义元一眼:“当然,五郎也没好到哪里去罢了。你们倒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偷懒男女。”
“说得好过分啊…真是没办法呐。乱世里,浑浑噩噩过日子的人那么多,口下留情啊。”今川义元长出了一口气,随后看向身后的部下们,“听到大膳大夫的教诲了没有?你们的追求呢?有吗?又是什么?”
“没有。”吉良玮成吹着口哨,满不在乎地道:“硬是要说有的话,就是希望天下所有的孤儿都能过上吃饱饭的日子。”
“不经意间说出了了不起的追求啊。”今川义元微微有些动容,“这不比大膳大夫日思夜想的问鼎天下要有意义多了?”
“在下想成为师父那样的剑豪。”田沈健太郎的眼里满是憧憬,孤零零的左手摩挲地握着刀柄,“开宗立派,把自己的兵法传下去。说得有些狂妄的话,在下希望让所有天生残疾的武士能以在下为榜样,由在下传授他们独臂也能用的剑法,让他们也能扬眉吐气。”
“你可以办到的。”今川义元朝着田沈健太郎点了点头,微笑着勉励道,“有志者,事竟成,何况田沈你有百倍的努力,什么都难不倒你。”
“是啊。”武田晴信似乎也对田沈健太郎的剑道颇有信心,“未来的你肯定会功成名就,桃李满天下,教出了不起的学生。”
“多谢两位殿下。”田沈健太郎恭敬地俯身一礼,“在下定当一生悬命地奋斗。”
“那你呢,是叫‘木下藤吉郎’是吧?”武田晴信别有一番兴趣地看向了还不会骑马所以只能坐在吉良玮成马背上的木下藤吉郎,“你的追求是什么?”
“小的…小的,哦不!在下!在下想出人头地,让所有看不起在下的人都对在下另眼相看,想成为…想成为——”
木下藤吉郎脸色一红,结结巴巴地斟酌了许久措辞,最后还是发泄般地大声吼出了自己的志向:
“在下想成为天下人!”
除了木下藤吉郎之外,所有人都愣住了。
半晌后,今川义元才有些费解地开口道:“‘天下人’…这个词汇,是用来形容太政大臣或者幕府将军的吧?木下你有这样远大的理想是很好,但不是源氏嫡流如何开幕府?不是五摄家如何当太政大臣呢?”
“这……”木下藤吉郎的脸瞬间变得更红了,就仿佛猴子的屁股一样,“在下不懂这些啊…在下只是想成为……”
“痴人说梦,臭小猴子。”吉良玮成冷哼了一声,故意颠簸了一下马匹,差点把木下藤吉郎甩下马来,后者死死地拽着吉良玮成的衣襟才免于一劫,“先学会骑马吧。俺们这些平民,一辈子都不可能和那些‘大人物’一样风光的啊。”
“干嘛打击人家积极性?”武田晴信却是非常热心地出来给木下藤吉郎站台,加油鼓劲道:“那些大人物,两千年前不还都是小人物?凭什么小人物就不能出人头地?凭什么小人物就不能当天下人?”
“两千年前他们可都是神灵和皇室之后啊,和我们自然不同。”今川义元显然对武田晴信的发言感到颇为唐突,“怎可亵渎神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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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文十二年(1543)年5月4日,一行人经过了管沼家的野田城,来到了奥平家的长筱城下榻。奥平家是东三河的重要豪族,麾下有20000石的领地,坐拥200战兵、400辅兵和长筱城、久保城、龟山城诸城,作为东三河山区的地头蛇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不过,在先前今川义元和今川良真的交锋里,奥平家却作为今川良真的援军与今川宗家开战,算是结下了些梁子。但在今川家进军三河后,自知实力悬殊的奥平家也顺从地献上了人质,当主奥平贞胜把二弟奥平贞友送去了小原镇实所在的吉田城。
眼下今川义元亲自到来,那奥平家自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接待主公、搞好关系的机会,备下酒宴款待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
然而,奥平贞胜显然不了解今川义元的挑食毛病,奉上了东三河这些不讲究禁肉令的地方的特产美食——猪肉。今川义元在宴席上顿感反胃,脸色一下子就拉了下来,但是不想让奥平贞胜难堪的今川义元并没有开口指出,只是努力维持着正常神态,去吃别的菜色。
误以为自己不知怎么触怒了今川义元的奥平贞胜慌得不行,赶忙想办法补救,不断地挑起话题恭维今川义元。但因为武田晴信也在场,奥平贞胜想一并拍马屁,于是吹嘘起了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的信浓攻略——这又勾起了今川义元糟糕的回忆——没能阻止武田晴信的上原城大屠杀是他心里过意不去的伤口。
尽管今川义元是一个很有修养的绅士,习惯于在谈话中给予对方积极的回应,以避免对方尴尬——但眼下奥平贞胜正不断地在今川义元的雷区蹦迪,而今川义元本身闻着猪肉的味道就已经难受的不行了——还让他应酬谈论自己的禁忌话题也实在是太勉强了,于是他说话也有些心不在焉。
在席间,奥平贞胜甚至亲自扮演起了小姓的工作,弓着腰用膝盖前行,跪着为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来回斟酒。武田晴信倒是乐在其中,今川义元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合礼数,便委婉地开口道:
“奥平监物,何须如此见外?怎好劳烦你为我们亲自斟酒?实在是让我不好意思。”
“啊,是是,家督殿下教训的是,是在下礼数不周了。”奥平贞胜却仿佛以为今川义元在批评自己一样,如临大敌地立刻跪下俯首谢罪,老实地退回了自己的座位上。今川义元被这过分的殷勤弄得有些尴尬,也不知该怎么回话才好。宴席一冷到底,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