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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文十四年(1545)年10月6日,富士郡富士山本宫浅间大社。
之所以会在班师的过程中北上来到浅间大社,是因为浅间大社宫司、也是今川家麾下富士宫城城主富士信忠的提议:
“古往今来,多有武士在得胜班师时,于浅间大社本宫奉纳流镝马。今日殿下击退北条,光复今川家故土,使今川家版图扩大至初代以来最盛,何不效仿先贤,也来本宫供奉?”
今川义元皱着眉头想了想,才发现还真是这么一回事情——今川家本来的领土是骏河、远江两国,后来分为骏河今川氏和远江今川氏两支,在他父亲今川氏亲时期得以统一,并进一步把触角深入了三河。而在今川义元时期,他先是平定了远江的叛乱,再是实质性地控制了东三河,最后将丢失的河东地区也一并收复——的确是今川家有史以来的最大版图了。
没想到像我这样不务正业的闲散家督也能达到此番成就……今川义元暗自唏嘘之下,倒也接受了奉纳流镝马这一提议,毕竟他还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这一仪式,去玩玩也不错。
于是,部队在富士山脚下扎营等待,今川义元则带着军中的高级武士和马廻众们上山,来到了富士山南麓的浅间大社本宫。他选出了30名马廻众,参加流镝马的奉纳。根据当时的习俗,得胜归来的军队要穿戴着上战场的衣着。可今川义元此次率领马廻众出征时,却仅仅穿了素色便服,实在是不好看,便又在外面套了一套轻便的具足。而在此役里大放异彩的铁炮,则被众人斜挎在肩上,作为一个额外的装饰。
在富士信忠的带领下,他们现在马场前祭神,祈求武家的胜利。由今川义元接过在神前奉上的神酒,再次宫司富士信忠的手中接过神前奉上的弓矢,祈求武运长存。完成了神酒拝載式和渡弓式之后,今川义元引弓搭箭,向着无人处的天空射出一枚箭矢,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随后,一行人牵着坐骑走向马场,由今川义元扬起手中的团扇,高高地投向空中,扬扇式也宣告着此次流镝马仪式的开始。
于是,一行人翻身上马,踏上了这篇无数源平武士曾经奉纳过流镝马的马场。今川义元为首,身后的马廻众们都小心翼翼地控制着马速,保持间距排成一列,跟在今川义元的身后。每隔十余丈,靶场旁都设置了一块菱形木板作为标靶,在这之间还设置了大大小小多枚团扇作为副靶。骑行而过的武士们,要依次射中这些标靶,并射落所有的折扇。
根据过去的先例,在队列最前的主君只要负责射出三箭,击中所有标靶即可——毕竟在风中摇曳的折扇对于那些不善射术的大名而言着实不好瞄准,后面的武士会帮大名补上那些团扇——不过这对弓马娴熟的今川义元完全不是问题。他没有像那些害怕露怯的大名一样,故作庄重地缓步前行,以给自己射击争取更多的瞄准时间——而是轻快地策动马匹,就仿佛在郊野出游一样,同时轻松自在地连珠般发箭,将所有团扇一一射落,赢得满场欢呼。
射击结束后,一行人牵马再次回到殿前,由宫司授予最优之人紫色旗印,完成神禄授予的意识——自然是给了今川义元。随后,众人一同挟弓于身侧,向着神殿鞠躬,标志着整个流镝马仪式的结束。
“帮我保管吧。”归来的今川义元把刚刚得来的那面紫色旗印公正地包好,递给了在一旁观摩的银杏。
“不错,可以拿来给苗苗她们当毯子。”银杏随手接过那面旗印,使劲一甩,让它在面前摊开,同时用手捏了捏感受了一下材质。
“说什么呢?又渎神。”今川义元赶忙抬起手吟诵了几句佛号。
“为什么不拿铁炮去射那个团扇?听说你们不是拿铁炮打的胜仗嘛?”银杏又笑嘻嘻地从今川义元背上抽出那把铁炮,装模作样地做了个射击的动作。
“天呐,哪有在神灵面前用这种南蛮人来的奇银技巧的?”今川义元赶紧疯狂摇头,不断地念着佛号,生怕神灵听到银杏这想法。
“迂腐。”银杏嘟着嘴抱怨了一句。
这时,一旁的一个文人打扮的老者缓步上前,双手向今川义元捧来一幅画卷道:“殿下,您要的画,老夫画好了!”
“多谢越前守!”今川义元赶忙鞠躬谢过,丝毫没有君臣尊卑的架子,非常谦虚感激地道:“太谢谢您了!能得到您的笔墨,真是不虚此行。”
眼前的这位老者,正是狩野家当下的家督狩野元信,绘画名家狩野派的二代目。其父狩野正信是室町幕府的御用画师,秉承着当时流行的僧人画风,并融入了中华水墨画的笔韵,让他得以声名鹊起。而在狩野元信的笔下,狩野派进一步吸收了日本本土的日式画风,画技得以大成,成为了天下闻名的画派。此次,今川义元前去奉纳流镝马时,便拜托了狩野元信前来为自己作画。狩野家的领地就在河东,也是今川家的家臣,狩野元信自然欣然允诺。
今川义元一边接过画卷端详,一边颇为遗憾地对狩野元信道:“您的画作,真是令人百看不厌。我小的时候,每次能弄到一副您作品的摹本,都能开心半月,可惜都被我老师没收了哈哈哈……当时就知道您家的领地距离我修行的善德寺不过半日行程,只恨没能早日得到机会拜访越前守,请您多多指教在下的画技。”
“哈哈,老夫也就只是个闲云野鹤,漂泊不定呐,在这骏河家乡待的时间少,倒是天天在山山水水里游荡,少有机会和殿下互相切磋指教呀。这次机缘巧合,碰巧在乡省亲,也是一番缘分。”狩野元信摸着自己下巴上花白的长胡子,对今川义元笑道,“领地什么的,都是交给家里人打理的。老夫握不来那刀柄,只好耍耍画笔了。”
周围的几个马廻众见狩野元信和今川义元说话时毫无家臣的谦卑,反而有一种长者对晚辈的口吻,都是有些不满。不过今川义元本人对这些倒是丝毫不在意,热爱文学艺术的他自然会尊敬狩野元信这样的大家。
“这正是我向往的生活啊……可惜生在武家,注定和风雅无缘了。”今川义元长叹了一口气,怅惘地望向了西方京都的方向,“不然啊,说不定也能在京都近畿,成为名动一时的文人墨客呢。”
“殿下过谦了,您虽说着不愿为武家,可您的英武飒爽之气,却是老夫见过之最。”狩野元信并无溜须拍马之意,而是真诚地有感而发道:“在近畿游历多年,靠这些浮名,倒是有不少武士请老夫为他们作画,其中不乏公方殿、管领殿这样权倾一时的武士。可他们在策马引弓时的气魄,却不如殿下十分之一啊。”
“我倒更希望您可以如此称赞我的画技。”今川义元也是笑了起来,一边和狩野元信闲谈,一边却从未让目光离开过眼前的画卷,仔细琢磨着其中的技巧。画面上的今川义元跃马拉弓,利箭正在弦上,看着倒真有几分威风之气。
“若是如此,还请殿下赏光,为此画题字。”狩野元信来了主意,立刻向今川义元请求道,“久闻殿下的书法造诣,老夫迫不及待地想要鉴赏一番了。”
“好啊!”今川义元也是兴致勃勃,一边吩咐早坂奈央去取墨宝,一边皱着眉头思考起来:“该题什么好呢?”
“你们酸文人,不是就爱提些什么和歌绯句之类的文绉绉的东西嘛。”银杏在一旁用怪怪的腔调挖苦了一句,“反正别人看不懂的就是最好的。”
“哎!夫人此言差矣。”狩野元信闻言却是连连摇头,“艺术,讲究的是雅俗共赏。若是一副书画,让人看不懂,那就是创作者的问题,而不是观赏者的问题。”
“哦,那不管先生写什么,我都看不懂,是不是就是先生的问题了?”银杏于是转过来白了今川义元一眼。
“那银杏来想个和歌,我帮你写。”今川义元露出了狡黠的微笑,打算刁难一下面前的“山里姑娘”。
“哼,有什么难的。”银杏倒也不怯场,看了眼画上今川义元的服饰,又想了下刚才的流镝马奉纳经过,便张口就来道:“青衣快马着轻甲,今川治部流镝马。(青い服、早馬を乗り、軽い武具、今川治部の、流鏑馬だかな。)”
“没有‘季语’,没有灵魂。”——周围的其他今川家武士们不敢得罪主母,只得默默地在心里吐槽道。
普通武士都看得出来的问题,今川义元这样一个和歌达人自然明白。不过看到银杏故意挺起的胸膛和脸上那邀功般可爱的笑,本来想好的润色版本却化为了一句:“不错!”
“真的假的?”银杏自己都不信,一下子笑了出来。
“当然。”今川义元有些亲昵地在银杏的脑袋上摸了摸——让周围的狩野元信和其他今川家武士都感到有些害臊——随后,今川义元便卷起袖子,提起毛笔,将画卷平铺在桌案上,将银杏刚才随口吟诵的四不像和歌提在了画卷上。
“以后我这支带铁炮的马廻众就叫‘今川流镝马’了。”今川义元指了指画卷上“流镝马”那三个日汉字,笑着对银杏道,“你起的名字,怎么样?”
“随便你,真是没办法呀……”银杏别过脸去,故作不乐意,可是嘴角的酒窝却出卖了她。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这幅『今川義元の流鏑馬』后来被作为历史文物保存了下来,放在博物馆里供无数的后人瞻仰,以其兼具了书画二者之美而闻名。而那银杏吟出的不伦不类的和歌,也“‘歌’凭‘画’贵”,被封为后世“杂俳”的开创性作品,不拘题材、韵律和季语,广为普通的劳动人民所喜爱。这一类和歌,也被统称为“银杏”(即上一世的川柳)——取自武田银杏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