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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天盖地的箭矢如冰雹般攒射而下，从近旁而过的嗖嗖破空声，和击中盾牌、梁柱的砰砰声不绝于耳，不时还传来几声射入人体的闷响和惨叫，不时有不幸的死伤者被抬下关去。
断龙关上，赵峥手举着一面木牌，顶在脑袋上，隐蔽在垛口后面，偷眼往下瞧，他不相信箭矢会绕着自己，心里也紧张害怕，这是他第一次见识到冷兵器时代的正面战斗，出于一种本能的好奇，虽有违他来到这个世界后一贯的明哲保身的做法，但他还是不肯放过近距离了解学习这个时代战争模式的机会，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在认识了铁梨花之后的连番经历，不知不觉间他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新的认同。
大约半里之外，两队官军分列左右，中间让出道路给后队通行，从这两队向关上射出第一轮箭矢之后，便开始按照队列，逐列轮番向关上射箭，密度虽明显弱于第一轮，但绵绵不断地劲矢，飞蝗般向关上射来，压得关上不敢露头。
果然是官军，就是阔气，赵峥心里想着，这种远距离的火力准备和压制，在面对有防护的防御部队有生力量的杀伤非常有限，更多的就是一种威慑，而赵峥看来这飞在天上的都是钱啊！
也许很多人都知道“草船借箭”，以为弓箭嘛，敌人射来的箭收集起来，就可以为我所用，其实却不然。弓和弩，本质上都是利用拉力拉动弓弦，驱动弓臂发生变形，在释放时将弹性势能转化为箭枝的动能，利用具备动能的箭矢对敌方目标进行杀伤的武器。鉴于其射程、杀伤力、作战效能等等优势，很快便取代了早期的标枪、投石占稳了冷兵器时代远程打击武器的c位，《孙子兵法》中，就将弩和甲盾等一起列为重要的作战物资。从杀伤力和射程上看，历代弓弩的威力数据上远逊于现代步枪，却与冲锋枪弹相当，甚至略优。换而言之，一个仅接受过现代枪械射击操作训练的普通现代人，如果手持一支现代步枪，与一个训练有素的古代弓弩手在双方的有效射程之内单挑，鹿死谁手还真的不好说。
正是依靠着这种利器，汉将李陵仅凭五千步卒，却可以与匈奴三万精骑在漠北打上八天八夜，英国人可以依靠五千长弓手，在阿金库尔之战中，将拥有包括二千四百多重装骑兵，兵力两倍于己的法军打得全军覆没。
箭矢的意义就相当于现代的子弹，一支合格的弓箭，长，东西方不约而同的都采用二到三尺（约合70-75cm），需要由箭簇、箭杆、箭羽三大部件组成，看似简单，却极为讲究。
箭簇重量，有轻、重之分，但最重不能超过三钱，太重则无法射远也无法破甲。从形制功能上，箭簇又分为五种，分别是石莲头、凿子头、荞麦棱、寸金凿子、破甲锥，其中寸金凿子、破甲锥的破甲性能最好。自秦时，箭簇便大量采用铸造工艺，可以大批量生产，反倒不是制造箭矢成本最高的部分。
箭羽的材料有六种，分别为黑雕、白鹇、野雉、鸿鹄、鹅鹳、雁鹜。其中雉、鹇、雕三种翎毛最好，但后两者比较稀少，因此实际制作时多用雉翎。在鸟羽稀缺的情况下，竹片也可以充当箭羽，但仅限弩箭使。在家禽没有大规模人工养殖产业的古代，可想而知，箭羽的材料便是难得，价格不菲。
最贵重的莫过于箭杆了，这恐怕很多现代人都根本没有想到过，在中国，箭杆最好的原料是竹子，其次则是柳木。天然的材料，必须经过精细的加工，才能够取得最大限度的一致性，在缺少合成材料和机械大规模加工的时代，箭杆的选材加工是成本最高昂的部分。箭杆又分为脑节、巴翎、腰间、通、天注五种，其中通和天注最好。表面处理又有用山茧、采色、漆、桐油四种手段，其中漆法便于操作，成本也低。并且在使用过后，箭杆往往会产生变形或者折断，这使得箭矢的回收再利用的比例非常低，往往不足一成。
所以说，一支合格的箭矢，造价便是在手工业高度发达的宋代也要五十多钱，一贯钱顶多也就能造二十支箭，可谓是非常精贵了，难怪在赵峥看来，这天上当真是在下着“钱雨”。
赵峥见官军持续不断地射来箭矢，那阵式，脑子里不禁想到“三段击”这个词儿，这种分批轮番射击的战术在火器出现之后便被东西方的军队摸索出来，并广泛采用，原来便是早已有之的，赵峥发现对面官军用的射击武器，既不是他印象中弓也不是弩，而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长得像弩，也是用双脚踏住上弦，装箭瞄准射击的，但是弓臂却是与弓一般安装在垂直方向上的，队列射击时，远远看去如弓一般。问了身边的贾老六，赵峥才知道这便是大名鼎鼎的“神臂弓”，又叫“偏架弩”。瞧着这火力的密度和射到木梁上箭尾兀自颤动的威力，令赵峥咋舌不已。
眼见在远射火力的掩护下，官军前队举盾提枪，排着紧密的队形，越来越逼近壕沟，赵峥偷眼看看身边的贾老六，还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赵峥终于还是沉不住气，忍不住问道：“六哥，为何还不下令放箭？官军都到眼皮子底下了。”
贾老六听了，看了赵峥一眼，微微一笑，低声道：“兄弟稍安勿躁，咱们可没有神臂弓，箭矢精贵，还是要放近了再打，轻易不暴露咱们的虚实。放心，地势在我，哪有那么容易的。”见贾老六这般有自信，赵峥便不再多说，只是紧张地看着战况。
片刻，官军进到壕沟前，几架木梯被纷纷推倒，架在壕沟之上，关下官兵呐喊一声，队形散开，踩着几架木梯做成的桥向关墙下冲来。
“给我打！”眼见时机成熟，贾老六一身大吼，关上隐伏多时的寨兵纷纷将早已准备好了各种滚木、礌石、灰瓶、火瓶向着下面的官军投将下去，有弓弩在手的，瞅准机会便从女墙垛口后闪出射上一箭，旋即又躲到墙后，伺机而动。
关下伤亡顿时产生，不断传来受伤或濒死的惨呼，伴随着官军的呐喊声，敢战士们全然无视身边倒下的袍泽，蜂拥过桥往关墙底下冲来，几架木梯也被悍不畏死的军卒几人合力抬着，冒着箭矢，冲过了壕沟，几个机敏的健卒躲过墙上的攻击，冲入门洞，正要设法砍断吊桥，为后续队伍扫平障碍，忽地散发着浓烈气味的滚烫金汁从门洞上方的开孔处倾倒而下，顿时门洞中惨叫一片，臭气熏天，一个兵卒声嘶力竭地嚎叫着从门洞冲出，浑身淋满滚烫的金汁，蒸腾起一阵热气，口鼻间被热气呛得呼吸不得，脸上、手上满是燎泡，他双眼已瞎，十指痛苦地在脸上挠抓，顿时脸上一片血肉模糊，迎面而来的袍泽纷纷躲避，生怕沾染上要命的金汁，那兵卒不知方向，跑到壕沟边也是不知，一脚踏空，翻滚着跌入壕沟，挣扎了一番，终于还是没了动静。
远处射来的箭矢再次变得猛烈起来，关上不时有人被射倒，攒射的箭矢不时绕过城关，将后方忙着搬运物资的寨兵射倒，赵峥也开始躲在墙后，抡开手臂，将一只只燃烧瓶往关下人群中投去，炸出一片片火焰。关墙下，官兵的生命被墙上投下的各种要命玩意儿无情收割着，关墙上，则被暴雨般冲刷而来的箭矢打击着，彼此展开了一场比拼人命的消耗战。
终于，第一架木梯被架上墙头，官兵举着盾牌，冒死向上攀爬。一个燃烧瓶砸下，四散的火焰顺着木梯流下，刚爬到一半的官兵浑身燃起大火，惨叫着从梯上摔下，跟在后面的人，不是被流下的火焰烧灼，便是被上面摔下的人砸倒，乱做一片。
“啊……”赵峥身边一个十七八岁的半大小子，刚将一块滚木砸下，便发出一声惨叫，一支羽箭洞穿了他的肩头，巨大的冲击力令他站立不稳，一下便向后坐倒，赵峥看到，却也抽不出手帮他，只能扯开嗓子，叫着“救人”，关下的寨兵冒着时不时袭来的箭雨，往来搬运伤员死尸，箭矢、滚木等守卫物资。
远处的弓箭手好像有射不尽的箭矢，十几轮的攒射，把赵峥身后的木柱钉得密密麻麻，守关寨兵箭矢本就不多，已经开始有人拔下射来的箭矢反手往下射去，贾老六奋力推倒一架木梯，大声打气道：“大家撑住，撑住！他们带不得许多箭矢，等下便没事了！”
关口的战况也传到寨里，众人皆严守岗位，做好了随时轮替增援的准备。地势限制了官军进攻所能投入的兵力，同时也限制了防守方的力量，只能以这种添油的办法彼此消耗，比的就是彼此的意志和韧性。
……
最后一架木梯被众人合力推倒，两队官军见器械被毁，徒手登上墙头切不可行，关下传来一声“撤！”，幸存的官兵举着盾，回头撤退，适才在壕沟上架了六架木梯，被关上投下的火瓶烧毁了三架，此刻虽说撤退的人少，免不得还是又挤在一起，“儿郎们，好好送客！”贾老六见机高声叫着，将一个燃烧瓶奋力往人多的地方掷去，关上守军欢呼一声，纷纷将手里的器械打将下去，乒乒乓乓地砸在顶着盾牌的队伍中，杀伤有限，但这声势却是很大，有悍勇的更是踩着垛口，举着礌石往下砸，口中笑骂不绝。
随着攻击方的撤退，射向关上的箭矢也停了下来，官军的第一轮进攻算是被打退了。
“必胜……必胜……必胜……”关上响起了震天的欢呼。
赵峥也受到气氛地感染，跟着欢呼起来，第一次真正在冷兵器战场拼杀，竟是和自己受到的军事训练有全然不同的体验，这小小的攻防战，同样也有远程火力压制掩护，近距离突击，但与后世讲究拉开散兵线展开攻击面的做法不同，似乎攻击时采用紧密队列才能最大限度增加防御面积，减少伤亡的办法。赵峥兴奋地看着贾老六，看他正指挥士卒收集箭支，补充物资，心中不免暗怪自己不够老练，收拾起初战胜利的兴奋劲儿，参与到忙碌的兵卒中去。
……
敢死士军中，传来王忠的咆哮：“耗费三千箭矢，几十条人命，这矮矮一座石墙都翻不过去！你们干什么吃的！”
两个都头跪在王忠面前，心中不忿却不敢出声，其中一人忍不住开口道：“大人，你也见了，我等拼死攻击，奈何贼兵竟备得这许多火瓶，将士们耐得了箭矢，可这临时打造的飞梯经不得火烧，还请大人应允，速速打造冲车云梯，否则徒增伤亡，回头翟副统制问责下来，小人可担待不起。”
“哼……休要花言巧语，当年攻打燕京城，哪有许多器械，还不是将士们凭着一股血气，奋勇登城？！你也要学翟林那厮怯敌畏战不成？等回了真定，要不要某家在总管大人那里连你一起参了？”王忠冷哼一声，怒道。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都头慌忙告罪。
原来邱进一力撺掇王忠攻山，被翟林顶了回去，是夜，邱进又找到王忠，一边说桃花寨上金帛无数，一边又讲寨里防卫松懈，新败之后，首领生死未卜，此时进兵定可打轻易大破，撺掇得王忠心里痒痒的，又起了攻山的念头，邱进又献上侍妾二人，真定府里宅院一处，财帛女子最是动人心，况且之前一战，营里折损虽是不多，可带去的一队马军却折损大半，机会全队尽没，这个损失却不在预料之中，若是因此惊动了安抚使，自己的顶头上司王渊那里怕是要不好看，但若是收了全功，那就是众人皆喜的结果了。
是以第二天一早，王忠就变了卦，命翟林即刻统军攻山，翟林自然不答应，此次出营本就打着巡查训练的名义，攻坚器械一无所有，便是随军的工匠都没有，王忠一句攻山，说得轻巧，可翟林却不敢拿手下儿郎性命冒险，二人争辩起来，不欢而散，王忠大怒，强令翟林留守邱家庄，自己领了主力移营至山口，临时砍伐木材，打造了一些飞梯便杀上了山。
他一上来，连试探性进攻都没有耐心，不惜箭矢人命地就展开强攻，却没想到抵抗竟如此激烈，适才又听手下都头说起一力反对冒进的翟林，王忠不由更加恼羞成怒起来。
“大人，火油可是精贵得很，适才贼子投掷猛烈，想是被大人神威吓破了胆，拼上家底死命抵抗，否则哪有这般用火罐的？纵使家底再如何丰厚，恐怕也剩不下多少了。”见王忠神色，邱进怕他畏难变卦，忙煽动道。
王忠听他说得有理，点头道：“他有火瓶，难道我们不懂火攻吗？今日务必尽力督战，打破匪巢，退缩者杀，有功者赏。”
注：本章提到的飞梯，类似于影视剧中士兵扛着攻城的梯子，宋《武经总要》记载飞梯“长二三丈，首贯双轮。欲蚁附，则以轮著城推进”，有图样参考。云梯，是一种大型攻城器械，类似现今消防车的云梯，飞梯、云梯一字只差，实际差之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