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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事到如今,一想到老友岑文倩的处境,窦淹便有些心酸。
不过听着那“如夫人”的调侃,窦淹又有些啼笑皆非,这个官场说法,有点损啊。
赐同进士出身,相较于一甲三名和二甲进士,类似“小妾”嘛,就像女子并非正房原配,当然就是“如夫人而非夫人”了。
听着一个陌生人的含蓄挖苦,岑文倩倒是不以为意,毕竟不是那种劈头盖脸的登门骂街,就当没听明白好了。
见那外乡人挑选了一处钓点,竟然自顾自拿出一罐早就备好的酒糟玉米,抛洒打窝,再取出一根青竹鱼竿,在河边摸了些螺蛳,挂饵上钩后,就开始抛竿垂钓。
窦山神是个天生的热心肠,也是个话痨,与谁都能攀扯几句。
“这位曹仙师,哪儿人啊?”
“大骊本土人氏,这次出门南游,随便走随便逛,踩着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
“这敢情好,要是再晚来个几天,说不定就与杏花鲈、大青鱼错过了。”
“窦山神,此话怎讲?”
岑文倩轻轻咳嗽一声。
窦淹却懒得理会岑河伯的提醒,反而起身来到那位曹仙师身边蹲着,自顾自说道:“曹仙师有所不知,如今大骊那边大渎改道,跳波河说不定就要成为往事了,不少水裔都已经开始搬迁,届时河床裸露,两岸杏花枯死,何谈什么杏花鲈。”
陈平安点头道:“如此一来,跳波河确实遭了大殃。亏得我来得巧。”
后边那句话,听得窦淹心凉了半截。
“曹老弟,我见你面善,也不与你兜圈子,不妨与窦老哥说句透底的话,你该不会是大骊京城工部的官员吧?表面上垂钓自娱,事实上是勘验山川河流?官儿大不大,老哥看人的眼光,一直不差,看老弟你这一身官气,啧啧,不小,真真不小,得是一司主事起步吧?以后职掌一司,我看问题不大。”
“如果我没猜错,曹老弟是京城篪儿街出身,是那大骊将种门户的年轻俊彦,所以担任过大骊边军的随军修士,等到战事结束,就顺势从大骊铁骑转任工部任职当差?是也不是?!”
“再看曹老弟这一身山水相貌,错不了,绝对错不了,只是不知道如今是在那京城工部衙门的虞部、还是水部高就?”
工部这两司郎官,掌天下川渎山泽、官驿桥梁、堰堤河渠一切政令事务,不可谓不位高权重。
陈平安一直没有搭话。
这位窦山神要是去摆算命摊子,会饿死的。
窦淹犹不死心,“曹老弟,要是能给工部郎官,当然侍郎老爷更好了,只需帮忙递句话,不管成与不成,以后再来叠云岭,就是我窦淹的座上宾。”
陈平安摇头道:“窦山神想岔了,我不是什么大骊官员。”
窦淹小声问道:“难道曹老弟是大骊钦天监的青乌先生?”
陈平安还是摇头,很快钓起一条鲈鱼,伸手攥住,轻轻抛入鱼篓。
窦淹拍手叫好,“曹老弟手气不错,看来是真的与跳波河有缘。”
为了朋友,这位窦山神真是什么老脸都不要了。
其实往日里,无论是山水官场的同僚,甚至是管着数州数十府县山水的顶头上司,那位督城隍爷,窦淹都不曾如此低三下气赔笑脸。
是笃定这位气态不俗的曹仙师,是那出身大骊京城篪儿街、或是意迟巷的工部官员了。
大骊官员,不管官大官小,虽然难打交道,比如这次江河改道,叠云岭在内的诸多山神祠庙、江河水府,那些早早备好的佳酿、陪酒美人,都没能派上用场,那些大骊官员根本就不去做客,但是具体落实在那些公事上,还是很上心的,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做事情极有章法。
什么样的人,交什么样的朋友。
陈平安大致心里有数了,以心声问道:“听说岑河伯的朋友不多,除了窦山神之外,屈指可数,不知道朋友当中,有无一个姓崔的老人?”
“没有。”
“老人姓崔,是位纯粹武夫。”
“不认识,与江湖人一向没什么往来。”
陈平安继续说道:“那位崔老爷子,曾经悉心教过我拳法,不过觉得我资质不行,就没正式收为弟子,所以我只能算是崔老前辈一个不记名的拳法徒弟。”
在落魄山竹楼那边,老人可从不跟陈平安聊什么往事,像崔诚与跳波河岑文倩是好友这种事情,还是老人与暖树她们闲聊,陈平安再通过落魄山右护法这位耳报神的通风报信,才得以知晓。
说来奇怪,崔诚在陈平安这边,从没什么好脸色,但是到了暖树和小米粒那边,和蔼得不像话。
岑文倩沉默片刻,“曹仙师真会说笑,一个修道有成的山上神仙,竟然跑去练拳,学些武把式,岂不是空耗光阴,浪费仙材?曹仙师就不怕家族和山中长辈埋怨一句不务正业?”
显而易见,这位河伯,相较于先前那场问答的言简意赅,话多了些。
陈平安又钓上一条金黄色的鲈鱼,再次抛竿入水,微笑道:“家里也没什么长辈了,至于上山修行一道,有领路人,可一样没有什么师徒名分,所以先前自称散修,非是晚辈有意诓人。”
岑文倩笑问道:“一个修道之人,学拳滋味如何?”
陈平安轻声道:“学拳大不易,尤其是崔老先生教拳,难熬得让人后悔学拳。”
岑文倩叹了口气。
那就做不得假了。
这个深藏不露的大骊年轻官员,多半真是那崔诚的不记名弟子。
崔诚看待习武一事,与对待治家、治学两事的严谨态度,如出一辙。
岑文倩问道:“既然曹仙师自称是不记名弟子,那么崔诚的一身拳法,可有着落?”
陈平安笑答道:“我有个开山大弟子,习武资质比我更好,侥幸入得崔老爷子的法眼,被收为嫡传弟子。只不过崔老爷子不拘小节,各算各的辈分。”
岑文倩点点头,是崔诚做得出来的事情。
陈平安问道:“崔老先生也会与岑河伯诗词唱和?”
岑文倩笑道:“当然,崔诚的学问才情都很好,当得起文豪硕儒的说法。刚认识他那会儿,崔诚还是个负笈游学的年轻士子。窦淹至今还不知道崔诚的真实身份,一直误以为是个寻常小国郡望士族的读书种子。”
岑文倩开口介绍道:“窦老儿,曹仙师是那崔诚的不记名弟子。”
窦淹疑惑道:“哪个崔诚?”
岑文倩笑道:“就是那个每次路过都要与你叠云岭蹭酒喝的穷书生。”
窦淹哈哈大笑道:“哦,是说那个小崔啊,记得,怎么不记得,见过几次,不过那小崔眼界高,只与岑河伯关系亲近,每次只晓得从我这边骗酒。”
然后窦山神就发现那个大骊年轻官员的脸色、眼神都有点怪。
窦淹疑惑道:“咋个了,不喊他小崔喊什么,双方年龄差着两三百年呢,难不成我还得喊他一声崔兄啊?那也太矫情了。”
陈平安怔怔看着河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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