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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站起身,将旱烟杆收入袖中,挥了挥烟雾,微笑道:“老聋儿,跳鱼山帮忙传道一事,如今人手足够,你这边就可以不用管了,传道授业的师傅太多,反而容易让学道之人无从下手,贪多嚼不烂。当然,如果你自己对教学一事特别感兴趣,也可以去那边多看几眼,总之就是此事不强求,全凭你的个人爱好。”
老聋儿如获大赦,本来苦哈哈皱着的一张老脸,渐有舒展貌。
不曾想那白景前辈斜眼看来,想跑?!
你这一般供奉,身份不高,架子恁大,还想从我和小陌这边请教几门剑术?知不知道远古岁月,欲得一两句真传,到底有多难?
当年有多少开窍的妖族炼气士,为了从某位得道之士那边听闻道法,愿意给那洞府的看门、当那道场的护山供奉,百年数百年?
老聋儿便知自己是上了贼船,只好故作思量状,临时改口道:“山主,我觉得做一件事情,最好是有始有终。那跳鱼山,不会每天去,免得妨碍别的师傅教学,偶尔去那边看看,指点几句,总归不难,也该如此。”
陈平安一脸为难,善解人意道:“不会耽误甘棠供奉的自身修道吧?”
老聋儿看了眼年轻隐官,隐官大人也没个确切的暗示,只好做个最不出错的选择,“不会,既然当了落魄山供奉,总要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就像一个传道严苛的老师傅,与那惫懒徒弟询问一句,小子修行如此勤恳,熬夜完成道门课业,不会伤神吧,多多注意身体啊。
陈平安点头道:“心意到了就行,跳鱼山传道一事,将就将就便足矣。”
老聋儿脸上带笑,漂亮话都给你说了,我将就?岂不是就是不讲究了?
这落魄山,真不是一个实诚人可以待的地方。真不是人待的地儿啊。
那姓陈的一走,老聋儿便见那白景前辈神色不悦。
老聋儿心中苦闷,自己哪里又说错话了?
离开拜剑台之前,陈平安以心声笑道:“等到小陌回山,你们俩多多少少,抽空传授甘棠供奉一两种适合他的上乘剑术。”
谢狗不情不愿说道:“老聋儿还不配让小陌亲自传授剑术,我倒是可以挑个心情不错的时候,传授他两种鸡肋剑术。”
这次轮到山主斜眼看次席。
谢狗只好诚心诚意解释道:“山主唉,一样剑术两个修道人啊,一种闻道便有三士之分,能一样嘛。
“我之鸡肋,却是甘棠之无上珍宝。”
“放心吧,他到时候一定会感恩戴德的。他娘的,换成是我,若能帮几个孩子随随便便传道几天,说几箩筐废话,就能跟谁学成两种……哪怕只是一种能让白景心仪的高明剑术,从这拜剑台,到那跳鱼山,我每天得跪着走过去,爬着去都愿意啊。山主,实不相瞒,当年我求道之心,极为坚定,心有所向便一往无前……”
陈平安无奈道:“前边的话,我都相信,确实说得真诚。就是最后这句,你就别画蛇添足了,小陌偶尔会跟我聊一些往事,你所谓的求道之心,不就是现在山泽野修的祖师爷?砍杀几个,得了几本秘籍,学会了,再去拦路下一拨,有听着顺耳的道号,就一并收下了。”
谢狗羞赧道:“小陌真是的,这也说啊。”
陈平安说道:“难怪郑先生会对你刮目相看,原来是把你视为一条道上的前辈了。”
谢狗小心翼翼说道:“郑城主也时常打家劫舍,杀人越货,毁尸灭迹?”
陈平安笑道:“那不至于,要更含蓄,合乎规矩。毕竟是在浩然天下,若是在蛮荒,就不好说了。”
不会比周密差?
谢狗说道:“如果不是山主开口,为之缓颊,我跟小陌都不太可能传授剑术给甘棠。”
陈平安好奇问道:“为何?”
谢狗咧嘴笑道:“小陌不喜欢老聋儿这种怂包。”
小陌不喜欢,她就跟着不喜欢。
陈平安说道:“你们有所不知,根据避暑行宫的秘录记载,这位龙声道友,年轻那会儿也曾壮举过。老聋儿不愿打开这壶陈年老酒,邀人畅饮,我一个外人就不好越俎代庖了。”
一艘来了牛角渡就不走的跨洲渡船“龙蛇踪”,免费租借给落魄山一百年,可谓是天上掉馅饼、还直接送到嘴边的好事。
姜尚真已经将渡船仔细逛了一遍,摇摇头,美中不足。
就算于老真人诚意更多几分,愿意主动将几十张主要图纸、数以百计的附录图纸,一并送给落魄山,到了陈平安手上,恐怕也是废纸一堆。
道理再简单不过,需要陈平安去一一拆解的单张符箓,粗略计算一下,就有三百六十多张。
世间符舟,数量极多。
这一艘,堪称“符舟”的老祖宗。
少年时的姜尚真,曾经跟荀老儿问过一个很天真的问题,为何不将那些祖师堂秘传道法公开,让门派内的谱牒修士谁都能学。
老人只是拍了拍少年的脑袋,用一句话含糊过去,等你哪天当家做主了,就会知道愿意不愿意跟可以不可以是两回事。
村塾那边换了个说是为陈先生代课一段时日的姜夫子。
也不知道姜夫子登门与某位泼辣妇人说了什么,第二天就有个从村塾退学转去别村蒙学的孩子,蹦蹦跳跳来上课了,每天不用走远路上学放学,这个蒙童开心得很。
大体上,十来个村塾蒙童,有更喜欢姜夫子的,也有更喜欢陈先生的。
丁道士独自一人返回落魄山,神色复杂。
听说陈先生在那扶摇麓闭关,幸好山主闭关之前,留了个口信给小米粒,说是丁道士返回之时,就让他走趟扶摇麓找自己论道。
陈平安确实在闭关炼剑。
护关的,还是谢狗。
所以谢狗现在对那老聋儿是愈发不满意了,蹲着茅坑不拉屎嘛。再这么出工不出力,一般供奉的头衔都给你摘掉。
不过山主此次闭关之前,却说自然有人愿意代替甘棠供奉,跳鱼山的传道师傅,还是会凑足六人之数的。
就是眼前这个道士?
谢狗问道:“去而复还,所求何事?”
文绉绉说话,谁还不会呐。
丁道士以心声问道:“小道与前辈的言语,会不会打搅到陈先生闭关?”
谢狗笑着摇头道:“不会,咫尺之隔,无异于两座天地。凭你这点道行,想要吵也吵不到咱们山主炼剑。”
丁道士便脱了靴子,坐在廊道,淹头搭脑,有点无精打采,无奈道:“小道现在已经分不清玉璞和仙人两个词汇了。”
他是在乘坐薛天君符舟途中,与诸位道士一起复盘,丁道士才猛然惊醒,自己是仙人境啊!哪是什么小心被日月煎人寿的玉璞?
谢狗恍然道:“想来是咱们山主对你比较刮目相看,愿意多打磨打磨你这小牛鼻子道士,见你不识趣,自己不开窍,只好找个由头,让你返回山中,是好事,别苦着一张脸了。”
谢狗的言外之意,很淳朴的,你可别不识抬举,不分好赖,小心被砍啊。
屋内陈山主,前天炼剑,是第二次被阴了。
上次是脖颈被勒出一条触目惊心的血槽。说是惊人,不是这点伤势如何夸张,而是那个躲在重重阴影中的幕后十四境,能够无视落魄山护山阵法和扶摇麓此地的重重禁制,在半点不露出蛛丝马迹的前提下,就让一位止境归真一层的武夫,受到这种程度的伤势。第二次下狠手,更是直接将心神沉浸于炼剑途中的陈平安背脊拉开一道可见白骨的伤口。这让负责护关的谢狗气得咬牙切齿,所幸陈平安再次放弃炼剑,还是老神在在,没有半点颓废,打开屋门,坐在廊道,跟谢狗闲聊了一会儿。
亏得陈平安有一把笼中雀。
不然闭关一事的半途散功,后果不小。轻则天地灵气往外泄漏,重则清减一身道气或是折损数十载道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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