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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玄吾弟,阿姐今日泣血送汝灵柩归家,心中悲痛,难以自己。吾弟英年早逝,令人扼腕。谢氏一门痛失顶梁,汝之幼子失去庇护,你这一去固然万事皆休,让活着之人如何自处?小玄吾弟,你何其狠心也!”
“你我少时父母双丧,托庇于叔父膝下。膝下待我虽如亲生,但终究无父母之庇,时常心中凄然。记得当年,你才七岁,我想念父母,夜间哭泣。寒夜之中,你披衣而来,替我拭泪,豪言将来保护阿姐,必不教阿姐伤痛。而今,你却撒手而去,留我于人世之中,你的誓言如何不兑现?为何不保护阿姐了?小玄,你言而无信也。”
“犹记得少年之时,你喜欢呼朋唤友,结交游玩。读书学业,因嬉游而荒废。四叔为此,时常生气。那日要你背书,若背不出,便以竹条打你手心。你求救于我,要我写字条悬于椅侧,便可偷窥。我心疼你挨打,见你求之恳切,便帮了你。孰料四叔发觉,连我一起罚了。四叔的竹条打的手心生疼,你替我敷药时发誓,从此必不让四叔操心,不让阿姐牵连挨打。自那之后,果然诗书通读,弓射优异,为子弟之中佼佼者。你虽少时顽劣,但你好强聪慧,一点即通。四叔曾说,我谢氏子弟当中,你必为翘楚。果然应验。小玄,你莫要以为阿姐经常数落你,其实我内心之中,常以你为傲。我弟谢玄,高材美质,那是何等人物,提及于你,阿姐脸上有光,心中欣喜,你可知道?”
“你成年之后,去往荆州任职。虽相隔干里,但是你却一直牵挂着家里人。你知道四叔喜欢穿木屐,便在荆州请匠人制作木屐两副送回荆州。四叔喜不自禁,临终之前尚穿着你送的木屐。你知我编纂音律总集,便替我访问荆襄梁益大家,搜集乐器书籍数十本。探亲还家之时,你背着一大袋书本送往东园,满头大汗却得意洋洋等着我夸赞。你可知阿姐那时心情,真是欢喜之极。不是因为那些书籍,是因为你肯为了家里人做事,不辞劳苦,你心中有家中之人,你一直爱着他们。”
“你喜欢垂钓,我送你一副潇湘竹吊杆,你很高兴。你在荆襄各处湖泊河流钓鱼,钓了鱼之后还派人送到京城来,一尾尾大鱼身上贴着条子,上面写着钓自何处,滋味如何,如何烹制。那条鱼刺多,哪种鱼骨硬云云。四叔和我谈及此事甚为无语。我们都不敢告诉你,那些鱼运来京城时都已经不新鲜了,许多已经变味了。但四叔说,不必告诉你真相,你一份心意难得。其实那些鱼好多都臭了。你就是这样,对待家里人无微不至,处处用心。若有稀罕之物,欢喜之事,总是愿意共享。若有不好之事,你却从来不提。那年春寒,你病卧荆州二十余日,不肯让人告知家里。之后我还是从他人口中得知。你就是这样的人,你说,你对我们这么好,现在你却撒手而去,让我们怎不想念你?让我们今后的日子怎生煎熬?”
“小玄,你不光对家人用心,对他人也是真诚结交。你的朋友很多,多到每次你一回京城,家里便人满为患。四叔说,交友需谨慎,不必人人结交,良莠不分。你却说,他人待我为朋,我便待他为友,人敬三分,我敬一尺。也正因如此,你才会有那么多的朋友吧。你可知道,有多少人冒着严寒远道而来,吊唁于你。这正是你待人以诚的结果。你这样的人,撒手而去之后,让他们怎不思念你?”
“你为大晋所做之事,所立下的功勋,阿姐无需多言。世人自知你的功劳,也自有定论。然于阿姐而言,我多么希望你就是一个庸碌无为之人,能够平平安安的渡过一生。你英年早逝,正是因为你太过辛劳之故。身上多处受伤,劳累疲惫,以至于病来难解。可是我又明白,好男儿志在四方,我谢氏子弟更不可能是平庸之人,这是你的选择,我想你也无怨无悔。”
“今你逝去,阿姐心痛如割,痛苦不已。但一想到,你今后可免除辛劳之苦,可得安宁,便也有所释然。死也许不是坏事,也许你能见到阿爷和娘亲,见到四叔了。你于泉下见到爹娘之后,要好好的侍奉他们。见到四叔之后,你们叔侄同聚,也自欢喜,永远也不用分离了。家中之事,你不必担心,我谢氏百年世族,自有存续之理。汝之妻,我会开导。汝之子女,我也会教导他们,你便安心而去,不必牵挂。人生无常,阿姐也岁数渐长,相见之日也不会很长。将来有一日,你我姐弟,还会聚首。那时你风华依旧,阿姐可能已经白发苍苍了。”
“今日阿姐送你灵柩去会稽,让你魂归家园。今日我送你,他日谁来送我?你这狠心之人,怎可留阿姐孤零零于此?呜呼!我涕泪满襟,难以多言。永别了,小玄,我的弟弟。愿你永得安宁!”
谢道韫这篇长长的祭文读罢,众人听之涕泪横流。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歌功颂德的话,没有谈及任何谢玄立下的功勋和成就。只是回忆和谢玄少时之事,讲述姐弟相处的平凡时光,于琐事之中,更见真情。
李徽听得也是泪流满面。对于谢玄,自己以为了解他许多,其实只是一点皮毛。唯有谢道韫这样的和他一起长大的亲姐姐,朝夕相处,看着他长大的人,才会真正的了解谢玄的为人处事。自己知道的其实很少。
也正因如此,李徽才能感受到谢道韫是多么悲伤。从小跟谢玄一起长大,看着自己的弟弟长大成人,看着他成为一个优秀的人。然后,他突然死了,这种感受谁能体会?
姐弟二人时常争论,谢道韫对谢玄很是强势,谢玄极为尊敬谢道韫,见了谢道韫也是赔笑哄着。不是谢玄真的怕阿姐,而是他爱她们,爱谢家所有人,所以在她们面前,宁愿变得卑微。
鼓乐和哭声之中,装着谢玄灵柩的大车从乌衣巷出发,穿过谢玄曾纵马飞驰的街市,穿过他曾把酒欢饮的秦淮河,一路向南,出南篱门而去。
李徽一直送到南篱门外数里之地,谢玩代谢玄叩拜,李徽方才停步。站在山坡上,看着谢玄的棺木队伍渐行渐远,逐渐看不见了,李徽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少了些什么一般。
但李徽知道,逝去的已经去了,自己不能沉溺于这种情绪之中。自己还要面临严酷的现实,还有许多未竟之事没有完成。
大晋天下,沉沦破碎,北方势力,倾轧如火。这是个真正的乱世,谢玄之死可以隆重宣告,更多的人死了都没人知晓,死的无声无息。
在这种局势之中,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没有人会同情你,他们只会趁着你受伤倒下的时候落井下石,分割你的一切。为了自己,为了家人,为了亲朋兄弟,为了徐州百姓,为了将来,自己要做的还很多。
‘’永别了,谢兄,愿你灵魂安息,永享安宁!‘’李徽看着灵车去的放心,心中默语。之后扬鞭而回。
……
两天后,李徽让人将谢道韫等人从水路送回淮阴,他则出现在了京口战场。
刘牢之必须为谢玄之死承担责任,就算不杀他,也要惩戒于他,让这个背叛之徒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