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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翊钧看着张居正开始转移话题,也知道自己的这一锤子已经在张居正的思想钢印上,砸出了一个裂缝,过犹不及,让张居正自己慢慢想明白这个问题,再回答自己才是。
张居正先帝临终所委托的辅弼大臣,在皇帝陛下有疑惑的时候,作为帝师,张居正必须回答问题。
而张居正也要回答自己心中的疑问,这是一个君子的自我修养。
知行合一中的知,杨博讲的非常清楚是知,知,既是名词,也是动词,既是知道的知,也是认知的知。
更加准确的描述,知行合一中的良知,是在心中文、践履行、心安忠、真信实的成长中,不断的探索关于事物本质、整体、内部联系和事物自身发展规律的认知。
王阳明的心学中的知行合一,是思维发展的过程,是以探索事物本质为内容,以揭示事物发展规律为目标,在实践的基础上,对世界感性的、理性的认知活动。
知行合一,是实践、认识、再实践、再认识的思维发展过程,是一個循环往复、且在螺旋向上的思维发展过程,这种过程就是人类思维本质特性,辩证性。
简略而言,知行合一所表现出的辩证性,是人类对真理孜孜不倦的追求,是力图用自己已经拥有的知识,去突破自己的经验界限,追求真理。
张居正作为帝师,要回答陛下的疑惑;
同样,张居正作为君子,要直面心中的疑虑,否则那就是馁弱。
“谢元辅先生解惑。”朱翊钧站起身来,欠了欠身子,表示自己对讲筵学士张居正的感谢。
“臣愧不敢当。”张居正颇为恭顺的行礼,他真的很惭愧,陛下的那些问题,他没有真正的为陛下解惑。
“恭送陛下。”张居正再俯首送别了离开了文华殿的陛下。
五月正午的阳光变得耀眼了起来,他沐浴在春光之中,回头看了一眼文华殿,这个他平日里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的公器所在。
正午的阳光照的人眼晕,文华殿突然变得格外的巨大,敞开的大门里,幽深的宫廷,似乎变成了一个择人而噬的怪物,如同一个血盆大口一般,似乎要将他撕裂成粉碎,而张居正的内心一直有个声音,在不停的叫嚣着靠近祂,思考祂、认知祂!
在宫廷的最深处,似乎盘踞着一个令人恐怖的、不可直视的、不可描述的怪物。
这个怪物会砸烂张居正这一辈子以来的所有认知,会毁掉张居正的一切良知,毁掉他这么多年建立的牢固的思维界限。
这个怪物逐渐变得可以名状,一个十岁人主,他却有着一个阳光开朗的外表。
十岁孩子的疑虑天然而淳朴,而正是这种天然和淳朴,才能发出了令人窒息的提问。
子不语怪力乱神,张居正稍微摇了摇头,文华殿逐渐恢复了本来的面目,宫廷之内变得一切如常。
张居正昨天有些着凉,才产生了这种乱七八糟的幻象,他没有欺君,他在文华殿想用病遁逃脱陛下的追问,是真的偶感风寒。
皇宫里四处都是小皇帝忙碌的身影,习武中汗流浃背的朱翊钧换了身衣服跑去了宝岐殿,开始了每日的锄大地,这一次的活动是整枝,有些薯苗长得太过于枝繁叶茂,需要皇帝去修剪,就像是晋党太过于茂盛,需要剪除一些羽翼,让他不那么理直气壮的为非作歹。
王崇古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了全晋会馆之内,他身上冒着冷汗,这一次张居正这四个波次的攻势,让王崇古险些没有招架下来,张居正在文华殿上,但凡是再追击下去,王崇古就要比杨博更早离开朝堂了。
“褫夺了金字诰命;大同总兵马芳回乡闲住;宣府大同两地副总兵、参将,共十人被罢免徐行提问;最后时候,若非白圭留手,你绝对不会如此轻松过关。”杨博坐的安稳,看着王崇古面色复杂的说道。
王崇古沉默了片刻说道:“冯保真的是欺人太甚,羞辱朝臣!”
对王崇古伤害最大的不应该是张居正吗?冯保也就是照惯例骂人而已。
杨博立刻反问道:“冯保这个宦官的话,固然可恨,但是你又如何反驳呢?多行不义必自毙,便是这个道理啊。”
“我们晋党势大,是为了缓解宣大两地兵凶战危,朝廷需要倚仗,现在的晋党,还是昔日之晋党?”
王崇古攥紧了拳头,而后慢慢松开,张四维从门外走了进来,这全晋会馆,马上就要是他的了,他自然可以如履平地,不打招呼就走到书房来。
“朝廷需要倚仗晋党,是因为宣大两地兵凶战危,咱们再让宣大两地兵凶战危,那晋党不就还是晋党吗?”张四维把手中的折扇一收,佣奴赶忙给张四维端上了热茶,打张四维进门,佣奴就已经在准备了。
杨博眉头紧蹙的说道:“彼时朝中无善战良将,现如今,朝中可是有戚帅镇守蓟州三镇,你真当宣大两地兵凶战危,朝廷就必须要倚仗晋党吗?”
张四维却满不在乎的说道:“我的舅舅啊,你总是局限在你的良知之内,这是在宣府大同打的仗,戚继光就是再凶,还能打的赢?他的南兵吃不饱饭,还能打的赢胜仗?”
“到时候朝廷还不是要依靠我们晋党?再说了,鼓噪言官上谏,离间一番宫中和元辅、戚帅的关系就是了。”
“人都会有疑虑的,戚帅这么能打,陛下尚在冲龄,真真假假的消息一散布,宫里自然疑虑。”
杨博沉默了,他的确不如张四维坏,张四维就是那种坏到了极致,那种极端的利己者。
杨博感慨万千的说道:“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古人诚不欺我。”
张四维略显有些烦躁,两手一摊说道:“瞧舅舅这话说的,我们现在八佾舞于庭,那张居正就没有了吗?到时候他一家独大,你猜他会不会做的更过分?什么君子,什么小人,都是无稽之谈,同势则附,同利则趋,同害则避,同恶则斥,这样才稳固。”
“人心都是会变的,利益却不会变,舅舅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张四维很擅辩,杨博也不想辩,这一场辩论,便戛然而止了。
“麻贵、麻锦等十人过不几日就要押解入京,徐行提问,咱们是不是想想办法,救一下咱们的人?如果咱们的人,咱们都不救,岂不是要散伙了?”王崇古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金字诰命、大同总兵马芳,这都是面子,麻贵、麻锦这十个参将,必须要救,这是里子。
换个总兵无妨,这些副总兵和参将全换了,才是要命的事儿,参将之下的庶弁将们,一看这些贵人都倒了,花开蝶满枝,树倒猢狲散,人间常态。
晋党花开的时候,蝴蝶飞满枝,这不就是同势则附,同利则趋?
树倒下的时候,猢狲一哄而散,这不就是同害则避,同恶则讨?
“兵凶战危就是了。”张四维笑着说道:“这春天快结束了,北虏散处迤北,人不耕织,地无他产,用度全无,毡裘不奈夏热,生锅破坏,百计补漏,胡虏,到了南下的时候了,边衅一起,岂能临阵换将?”
杨博面色剧变,一甩袖子,厉声说道:“伱们找死,别带上我!”
“那舅舅说怎么办?”张四维笑着问道。
“我来想办法吧,你们这种办法,迟早有一天把晋党全部送入解刳院去。”杨博无奈,他现在是党魁,这些边军的军将,还是要救一下的。
杨博沉思了许久,站起身来,反复踱步之后,向着全楚会馆走去,他要去找张居正求求情,张居正肯松手,这件事才有办成的可能,张居正不肯松手,那杨博也不会多做什么。
他老了,管不了那么多的事儿了。
全楚会馆内,九折桥后的文昌阁内依旧是灯火通明,大明首辅张居正既没有在注解四书五经,也没有在侍弄自己的薯苗,只是静静的坐着,看着窗外,愣愣的出神。
游七都吓坏了,他家的先生十分忙碌,什么时候回到了家,什么都不做,只是愣愣的发呆?
“先生,杨太宰来了。”游七低声提醒道。
张居正的神思还沉浸在那个古怪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问题上,等听到了游七的话,略显茫然的看着游七问道:“你说什么?”
“杨太宰过来了。”游七颇为担心的说道:“先生这风寒…”
“无碍,已经好了,我只是在想陛下的问题罢了。”张居正露出了一个笑容说道:“请杨太宰。”
张居正和杨博客套了一番今夜阳光明媚后,张居正打量着杨博说道:“太宰,朝中多有议论,说我张居正独占讲筵,隔绝内外,不如给陛下讲学之事,杨太宰来做?”
“我老了,不中用了,还是元辅先生来吧。”杨博一听此言,赶忙摆手说道:“还是元辅先生来。”
葛守礼、王希烈、范应期没认真看过侍读学士们写的讲筵,杨博可是一字一句的看过,那绝对不是什么好差事。
“太宰,今天陛下问我,杨太宰是君子还是小人,我不知如何回答,太宰来答吧。”张居正看着杨博,颇为郑重的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