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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顾见春一掌照着他的头便拍了下来:“小子,人家姑娘方便你也要管,好不知羞!”
这一掌倒也不疼,只是他分明好言提醒,却凭白挨打,心里不服气极了,立刻就要反唇相讥。谁知那顾见春竟快人一步,手指并做在他颈边一点,他便难以抗拒这突如其来的睡意,心说真是可恶,让我学会了这点穴之法,我也要狠狠作弄你头愈发昏沉,隐约间,听到对方说了句:“既然病了,好好休息才能好得快”可还未听他说完,就立刻陷入了梦乡。
黑暗中,突然亮起一团焰火。
“决明,绝命,不是好名字啊”有人叹息着说道。那声音就如同隔着千百层骇浪,听不分明,却又听了个分明。
他挣扎着,像是在一潭深池中将要溺毙的人,努力拨着水想要浮上来。
近了,离那道亮光更近了,再进一步,就到水面了。他屏着呼吸,努力向上游去,那道白光愈来愈大,愈来愈强,终于,白光一闪,“哗啦——”一声,少年从水里探出了身子,带出了水花,用力地呼吸了一口空气。面前少女弯着腰,丝毫不顾及水花溅到了自己身上,笑意吟吟地看着他,对他说道:“小弟,总算肯上来啦?”
他一怔,想起自己同教书先生吵了一架,赌气不肯去学馆。怕被人寻到,竟藏到了湖中,不想竟被阿姐给揪了出来。阿姐真是狡猾,竟说若是他再不上来,自己便要跳下来寻他了。阿姐不通水性,如何能跳下来?再者阿姐已到了出阁的年纪,若是湿了衣裳可就嫁不出了。虽然他亦不愿阿姐嫁人,可这情形也不容他多想,只得三两下探出水面。旁边几个仆人拍着手,连声叫好:“找到啦找到啦——小少爷在这儿!”“还是大小姐厉害,一下子就让小少爷出来了”
他撇了撇嘴,有些不服气。却不是对面前的少女,而是对自己这短暂的“逃学”之行感到一些惋惜。
少女嘿嘿一笑:“小弟,来,把手给我。”便向他伸出手来。他哼了一声,也不接,就撑着池子的边缘一跃,便抬身上了岸,说道:“阿姐,池水脏,你莫要离得太近了。”
“没事啦,你看我身上,已经打湿了。”少女转了半个身子,左右看看,倒也不介意,一把牵起他的手,就要往回走。少年正在拧着自己的衣摆,猝不及防,便如同被她提着走一般拖了去。几个仆从对视了一眼,连忙跟上。
二人皆换了一件衣裳,看着对方变了个模样,有点乐呵,又笑个不停。
门前传来一声咳嗽,少女吐吐舌头,冲外面扮了个鬼脸,这才打开房门。一个儒雅却不失威仪的男人站在面前。正是二人的父亲,这苏宅的主人,苏怀仁。二人齐声唤道:“爹。”
“莹儿,医术看完了吗?今日的病人看诊了吗?”
少女点了点头,说道:“医书晨间便读完了,今日约的病人都看过。小仪领他们拿药去了。”
苏决明暗自咂舌,阿姐真是勤劳,自己可是比不上一点。
苏怀仁捋了捋胡须,哼了一声:“看过亦可以再看。常看常新。你不去医馆坐着,若有急诊的病人,不是耽误了人家诊治?”
苏流萤无奈:“好嘛,我这就回去。”她转头看看小弟,只得摸了摸他湿漉漉的头发:“阿姐走了哦。”给了他一个自求多福的怜悯表情,便提起裙子跑出去。苏怀仁看着她,在后面喊了句:“好好走路!哪里像个大家闺秀。”
只听少女在远处回应道:“谁家闺秀天天坐在医馆啊……”
“你……”苏怀仁一怒,那少女却一眨眼就没了影。他只得作罢,回头看向少年。苏决明一副倔强的模样,把头歪到一边。
“呵,一个二个,倒都是有气性的,也不知随了谁!”苏怀仁怒极反笑,“决明,你倒说说,为何逃学?”
“那学馆的先生,我不喜欢。”少年撇了撇嘴。
“不喜欢?怎的不喜欢?”
“先生说,医出于儒,若无圣人授仁德,何来医术。我同他争辩,说人病便要寻医,医道可比圣人早生了两千多年,怎能有“医出于儒”之说?先生发怒,便罚我出去站着。我心中不服,就跑回家了。”
苏怀仁听后,面色缓和了些,但还是颇为严肃地说:“你说得没错。可你说得也有错。”
少年挠了挠头,不解:“我如何有错。”
“不错,但凡是人,孰能无病。可病症万千,实则能医好的却是十之一二。可那先生却也讲得不错。医儒相通,皆出于仁爱怜悯之心。若非儒道,何来儒医?你钻这牛角尖,无非是想说,圣人一己之力,如何能担得起‘医道之始’吧?”
少年点点头。
苏怀仁笑了一声,说道:“世人说,‘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圣人之道,岂是这三言两语能道尽的。圣人悯众生疾苦,愚民却以圣人为尊。倒不知若是圣人在世,敢不敢应下这‘始源’之名?不过先生既然说天下之道,无出其右,那便无出其右吧。”
苏决明有些迷茫,爹爹净说些他听不懂的话。
“决明,你只需记住,医者仁爱,医儒一体,为父送你去学堂,便是要你好好领悟圣人学,明明德,方行医道。我苏家自是以仁立命,你切不可舍本逐末,忘了初心。”苏怀仁抚了抚幼子的头。
少年懵懂地应下。抬眼,一束阳光正好照进来。头顶哪还有什么宽厚的大掌。他这才突然想起,爹爹已经去了。
是的,爹爹,娘亲,宾客,还有苏家上下几十口人,都死在了这场夜宴上。
天地忽然失色。
阿姐牵着一人的手,走到他面前,有些羞涩,轻轻地说道:“小弟,叫‘姐夫’。”
他还没看清那人的样子,张了张嘴,没来得及开口,身边忽然火海滔天,面前的阿姐忽然换了副悲恸欲绝的模样:“决明,你可知我们苏家有个暗室,那暗室里关着的可是我们亲叔伯……我们苏家……我们苏家……欠别人的…总该还了……”她说着,竟从眼眶里留下一行血泪。他惊骇万分,喊着“不……不!”可还是阻止不了阿姐在他面前被大火烧成了灰烬……
远处的“囍”字牌匾被火舌舔舐着,最终重重地摔落在地上,裂作几瓣。
有人穿着红衣,在边上站着,轻笑着说道:“决明?绝命。真是好名字。倒是应了今日的景……”
水中也难以消减这熊熊烈火卷来的灼热。水波中,分明是黑夜,却被火光点燃了半边天,亮如白昼。
岸上脚步攒动,人语不绝。“还没搜到吗?”“这小崽子,难不成还能藏在水里?”“下去看看!”
桥下漆黑一片,水愈深,愈难寻。却也愈容易溺毙。
眼前逐渐模糊,远处,一道青色身影如游龙般掠来。他却因为窒息而渐渐脱力,沉了下去,阖眼的一瞬间,心里却想着:“好,好,如此随他们而去,倒是好极……”
爹,娘,阿姐,你们等等决明,决明这就来了。
他睁开眼睛,如同那日再次醒来一般,眼前是剑客那温润眉目,和唇边隐约的笑意。
“醒了?”顾见春舒了口气,宽慰地笑了。
“早知道就不点你穴了,哪知道你会睡得这么香,睡了足足两天多,药也灌不进,还是夜来姑娘想的办法。我将大夫请来,他只说你忧思过度,积劳成疾,须得睡上几日。我还奇了,饭也不须你备,路也不须你走,你这是积了哪门子的劳?”剑客笑道。
他不与他争辩,转了转头,发觉屋子里坐着一个女子,紫衣娴静。是了,是那个自称是问剑山庄的女子。原来那女子叫夜来。
夜来听到动静,正向着这边侧首凝神。
他才想起身在何处,想起发生了什么事。
顾见春见他不作反应,大掌在他眼前晃了晃,说道:“嗯?这是痴傻了?”
他将头转过里侧,不再看他们,闷声说道:“你才痴傻。”
夜来却突然开口道:“既然苏少侠醒了,我便回屋收拾一二。”顾见春回首望去,见女子已起身,以剑鞘支地,摸索着往门口走。
他连忙起身,将她扶到了门口处,又为她打开门,将她送至旁边的屋子里。
苏决明看着,觉得有些怪异。他何时如此殷勤了?自己昏睡的几日里,发生了什么吗?
因是深夜,客栈里只有旅客的酣眠之声。两人并行,不欲惊扰旁人,步子便格外轻巧。夜来低声说道:“再熏半夜,便可令气味彻底消散。”
顾见春“嗯”了一声,回道:“在下已打点好,明日卯时三刻便启程。”
少女点点头。青丝落下一缕,遮住了她的神色。
行至床边,夜来坐下,顾见春不多留,正欲关上房门,只听对方忽然说道:“顾少侠。”声音清淡平静。
“姑娘请讲。”
“顾少侠,是受伤了吧。”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顾见春猛然抬眸,看着床边的女子。虽然双目无神,眸中墨玉却有如云雾缭绕,看不分明。
他想起了一炷香前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