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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州本是个不大起眼的地方,既没有独特的物产,也没有出过什么人杰。
它声名大噪是因为——十四年前黄河水患的时候,大坝从他们那里开始塌,接着一溃千里,饿殍遍地。
官府开仓放粮的时候,才发现方圆百里的州府郡县,粮仓里头全是空空如也。
前朝皇帝昏庸,贪腐之风盛行已久,那时新帝刚登基,纵然有意整顿,却无法可想——他爹给他留了个巨大的烂摊子,户部亏空,兵部懈怠,天灾人祸接踵而来,新帝暴怒后杀了一批官员,又很快又发现无人可用……
紧接着,一批新科进士迅速被赶鸭子上架,却无法接过繁杂棘手的政务。那些稚嫩的学子空有一腔报国热情,却既无经世济国的才能与魄力,又无与官僚体系积弊周旋的手腕与胆识——很快便将赈灾善后办成了烽烟四起。
于是贪官酷吏再度上位,靠着为君子所不齿的分化离间手段,暂时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
当年李相夷十五岁,初入江湖,光是从云隐山到扬州城的路上,便连挑了几处山贼。
一路上所见流民遍地、绿林四起,抢劫、暗杀、恃强凌弱层出不穷。
那时他无法得知乱世背后的成因,也无法理解皇帝的无奈,却亲眼见到了朝廷是如何取舍的——
那时候,稍微有一点武力与胆识的男人,无论是否曾经谋反、是否烧杀抢掠、是否案底重重,甚至被他前脚扭送官府的山贼,也能一转眼就被招安入军,摇身一变成了官兵,合理合法地镇压手无寸铁的“暴民”。
在这个过程中,被牺牲掉的老弱病残、女人和孩子数不胜数。
表面的朝局安稳之下,遍地尸骨。
以赈灾为名的奸淫掳掠甚至多过盗贼。
也是因此,后来他组建四顾门时,第一原则就是永不做朝廷的附庸。
他以为就算其他人不懂,师兄总是会明白的。
佛彼白石、肖紫衿和乔婉娩他们都是大户人家出身,甚至与朝廷本就关系匪浅,他们想要借助朝廷的力量成事,他都觉得无可厚非——但他们俩是从小流落街头,亲眼见过这一切的啊。
为了对付一个金鸳盟,驱狼吞虎、妄起战端,难道不知道会让街头多出多少无家可归的小乞丐吗?
所以那时候,他真的是气不过,才会对师兄说出那句诛心之词。
后来师兄执意退出四顾门,他也没有挽留。
武林盟主这个位置他既然坐了,就要不负心中所愿,还苍生太平盛世。
扁州……当年大坝决堤的真相,究竟如何?
十五年前窦大人还是个小小的工部监造,他在这件事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十三年前他参加千金宴的时候曾听人说过,楚玉楼的芙蓉姑娘是罪臣之女,德容言功无一不精……当年扁州县令因大坝贪污案被满门抄斩,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罚为官妓……纪夫人的身份怎么看都与此脱不开干系。
李莲花捏了捏眉心,叮嘱纪暄道:“此事你不要报官,也不要告知任何人,那两个侍女嘴巴可严?”
“你放心,她们都是府里的家生子,我信得过。”
“你也别紧张。”他安抚性地拍了拍纪暄的背,“对外就说你夫人外出上香还愿未归。”
“她还活着吧?”纪暄小心翼翼地问,眼里都是恳求。
李莲花十分为难。
这他却不好说。
纪暄当真是爱重这个夫人,他心底猜到自己的夫人或许搅进天大的凶杀案,却从未考虑过如何赶紧把自己摘干净,只是担心她的安危。
叶姑娘多半也牵涉其中。
她自负聪明,喜欢在危险边缘游走,即便本身与这些事没什么关系,也可能单纯因为心绪不宁便做出杀人泄愤之举。
事发那天下午……她与纪夫人携手逛街,纪夫人还赠了他一件狐裘。
而那将人扔在厨房里绝望饿死所彰显的睚眦必报,一看便知是叶姑娘的手笔。
有一瞬间他想直接去问叶姑娘,你做了什么。
可又立刻按捺了下去。
他不知道听到预想中的答案后该如何反应。
李莲花深吸了一口气:“纪暄,你在我楼里呆着哪都不要去,帮我看着叶姑娘。”
“清焰姑娘?”纪暄无比诧异:“我如何看得住她?”
“我会让她一直睡到午时……你只需要看着,别让方小宝回来把她闹醒。”李莲花的神色前所未有地凝重:“我有一些事要去弄清楚。”
纪暄跟李相夷认识多年,早就习惯听他安排,不多问也不多想。
何况现在是他有求于人,只好点头,“你,你也要保重啊。”
“你放心,我不是要去涉险。”李莲花摆摆手,“你看我连剑都没有拿。”
少师仍在药柜顶上,被方多病像供牌位一样供着。
李莲花去找了乔立。
他每日一大清早出门卖柴,这会儿已经回了家,李莲花费了一番功夫打听,才在北曲不远的延祚坊内找到了人。
乔立正在院里劈柴烧火,见他进院,颇有些诧异地站起身来相迎。
李莲花微微一笑,“乔兄,我备了些药,你明日送柴帮忙带给三儿姑娘吧。”
“谢谢李神医好意。”乔立一边抬手擦汗,一边局促地接过来,“可翠翠姑娘昨日已经去了。”
李莲花一愣,“是药没有效果吗?”
乔立摇摇头:“那倒不是。她前日服了药,感觉好受了些,便去护城河边洗衣裳……结果失足掉进河里了……这种事儿在北曲很常见。”
李莲花默然良久。
她那么着急去洗衣裳,大约是买药花光了所有的钱。
说到底,像她们这样的人活着实在是太难了。
“那就请乔兄代为保管,日后若遇见……可能患上花柳病的姑娘,替我相赠吧。”
“李神医专程找来就为了这个?”
“实不相瞒,我今日来确实是有件事想求教,还望乔兄坦诚相告。”
“李神医如此菩萨心肠,我定知无不言。”
李莲花神色陡然锐利几分:“这扬州城中可有扁州移民私下聚集的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