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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不仅是杨菀之对赵村长不满,这些早杨菀之几天进村的夏官也是看赵村长不爽很久了。
当时夏官们也不是没起过让村民借住在村长家的心思——他们来的第一天,就从雪里救了一个女孩。房子倒塌时,她的母亲将她死死护在身下才让她幸免于难。但女孩被救出来时还是染了严重的风寒,村里已经没有可以去的地方,救援小队的队长抱着她和一起来的医官求村长收留这孩子一晚,可村长以自家还有孩童,风寒会传染为由,狠狠地关上了大门。
于是,他们只能带着这孩子去了村民们暂时栖身的祠堂。尽管大夫全力施救,但那个孩子还是一点点在寒冷的冬夜里失去了体温。这是在这场灾难中,第一个他们本以为有希望救活却没能救活的人。那个孩子断气的时候,救她出来的那个年轻的夏官坐在营地里抹了一晚上的眼泪。
天灾面前,人性就像映在镜中的影子,被清晰地照出来。
杨菀之回到祠堂前,一直帮他们打下手的那个夏官也过来问情况,杨菀之一说,那个夏官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这孙子!我们赈灾,他躲懒,还嫌这嫌那!真想给他一刀!他那个小舅子姓甚名谁?爷爷我下次见了,怎么也得给他一拳!”
“大人,大人,使不得……”赵八宝连忙给这个夏官顺毛。
“呸!”夏官大马金刀地往小板凳上一坐,吐了一口唾沫,“区区肃政大夫,只会耍嘴皮的货!爷爷不怕他!他得怕爷爷砂锅大的拳头!”
赵八宝看着那夏官,这夏官无论男女,无论高矮,都没有瘦子,一个个满身腱子肉,看起来一拳能打死两头牛。赵村长的小舅子若是遇着了,确实得怕。
杨菀之倒是没有和夏官同仇敌忾,仿佛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坐回自己的小板凳上,继续给木料开榫。
早先在在明宫的营造上,赵八宝就听营造司的人在背后偷偷讲杨菀之的“坏话”,说她是个不折不扣的怪人。从前有距离,不觉得有多怪。如今朝夕相处着,确实感觉她挺奇怪的,脾气有些难以捉摸,而且总有股别人难以亲近的感觉。但你要说她难以亲近吧,作为一个官,她又没什么架子。赵八宝心里嘀咕,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继续做手里的活儿。
过了除夕,没几天就立春了。立春一过,天气就骤然回暖。盘桓京畿道上空一个月的厚重铅云终于散去,杨菀之这日一早就感觉到久违的阳光照在身上,整个人心情也好了许多。赵夫子从村长家搬出来以后也一直住在赵八宝家,见到杨菀之出来了,他道了一声早,然后说:“一候东风解冻,二候蜇虫始振,三候鱼陟负冰。立春之后,应当不会再下雪了。”
除了他二人,还有不少村民也在享受清晨这久违的阳光。有个性格悲观的婶子道:“就希望今年不要有倒春寒!今年已经这么难过了,要是一个倒春寒,将反青的宿麦冻死,可就不好了。”
杨菀之没有种过田,有些好奇:“屯田司的司农和我说,宿麦是很耐冻的,这么大的雪冻不死,怎么到了春天还会冻死?”
“大人,这你就不懂了。”焚琴接话道,“这宿麦是很神奇的,越冬的时候特别抗冻,等到春天,雪一化,开始反青、拔节的时候,反而容易冻死。”
焚琴毕竟出身在农户之家,没有卖身为奴之前,也是从小就跟着爹娘在家中的田亩里劳作。她卖身那一年就是倒春寒,田里拔节的小麦全都冻死了,家里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法卖了粮食换钱给她哥哥还赌债,家徒四壁的褚家,竟然只有褚二丫最值钱。
“是啊,不仅如此,有时候反青后,田里的苗会成片地死!这春天比冬天还难呢!”又有人接话道。
“你这个肯定是冬天的时候没有给你的田灌好水……”
杨菀之对这种事情是一窍不通的,但是晒着太阳,听着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讲着一年的收成,讲着怎么种好一亩三分地,讲着春天的小麦和秋天的稻谷,竟然有一丝岁月静好的味道。尽管遭了这样的天灾,但春天来了,小麦要生长,人也要向前。
“说起来,”杨菀之看了一眼赵夫子,“这几日,我们先将赵夫子的村塾修起来吧,总不能让孩子们坐在外面吹着风念书。”
“是啊!若是按往年,村塾过几日也该开课了!”一众村民纷纷点头。如今,村房的修建已经不需要杨菀之费心,村子的重建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但除了村房,还有村塾和祠堂两个大头需要处理。祠堂看着只是换一根梁的问题,但这扩建的祠堂屋顶结构本来就不好,照杨菀之意思,不如废点功夫,拆了重建,反而一劳永逸。
反正现在村民们都有地方容身,这祠堂不是特别要紧,就先暂时搁置一边。如今辛周教育已经大幅普及,在京畿道这样的地方,几乎百分之九十的孩子都在接受不同程度的教育,即便有些个极度重男轻女的家庭,也会送女孩进村塾开个蒙、识个字——从太祖朝开始,就已经有很多女子读书识字了,而到了这一代若是谁家里有个不识字的孩子,全家人都是要遭人笑话的。
而这一次雪灾,也让这些村民们见到了如今辛周朝的女官们。有杨菀之,有那些个英姿飒爽的夏官,也有妙手回春从阎王爷手里捞回赵夫子一命的医官,还有来给他们放粮的地官……原本有些自己读书不多的妇人觉得自家女儿多少认个字、以后出去买卖粮食不会被人骗就行,如今看到这些女官们因为会读书、会武功等等,都穿上了官服,模样多神气,心里的观念也悄悄改变了一些。
总之,如今云头村的村民们望子成龙的心情更加迫切,自然是大力支持杨菀之重修村塾的提议。原本的村塾只有小小一间,村里的孩童们只能挤在一起上课。村塾旁的那一户,已经没有人丁了,杨菀之便征用了那块地,将村塾扩建起来。这些决定,都没有知会村长,村民们一个个拍着胸脯保证,若是村长敢拿村塾做文章,他们肯定会把他种到田里去。
说干就干。村房不像宫殿复杂,结构都是千篇一律的穿斗式,举架的尺寸也按照杨菀之定好的统一标准来,杨菀之需要做的,只是确定好新的村塾需要几个开间,几间房,每间房是什么功能。赵八宝家如今只有一张小小的书桌,因为大家都窝在几间房里打地铺,所以书桌被搬到了院子里,杨菀之就坐在院子里开始画图。
村民们哪里见过这个?云头村连个木匠都没有,从前赵狗剩干活的时候,他们都觉得稀奇,如今来了个又会画图又会做木工的,可不得稀奇坏了!一众村民围着杨菀之,看着这姑娘提着一根竹子削出来的笔,在纸上落下一根又一根流畅的线条,不多时,一张平面图就画好了。赵八宝这些工役跟着杨菀之干久了,多少能看懂一些图纸。而村民们不懂,就问道:“大人,这画的是什么?”
“这是平面图,这些画的都是建筑的屋顶。”杨菀之解释道,“冬官通过这个,来确定一组建筑中,每个建筑的位置。这两间是学堂,这间是夫子办公的书房,这一间是夫子居住的卧房。稍远一点的这一小间,是柴房和伙房。”
“那这边还有一间呢?”赵夫子比任何人都关心这新的村塾。
“这一间,我打算做成公用的书房。”杨菀之莞尔一笑。
“公用的书房?”村民们都愣了。
杨菀之在村子里的这半个月,也不仅仅是在忙着盖房,还听到了很多村民的生活碎片。她其实是个幸运的,虽然身为孤女,可她爹是个小官,她娘也是官家女儿,不仅父亲生前爱买书,她娘的嫁妆里也有一箱子书,虽然算不上有多少藏书,至少她和平儿从小不愁没有书看,那一书柜的书籍够两个姑娘啃上好几年。辛周雕版印刷技术成熟,书籍的造价大大降低,市面上大部分的书一本只要四五十文,对于后来在营造司一个月能拿三两银子(差不多三千文)的杨菀之来说,也不算奢侈品。可这些庄稼人,一年下来可能也赚不到十几两银子,四十文平日里可以买上一斗精米,可以买上一斤上好的猪肉,可以扯上一匹新布给家人裁衣裳。这村塾的课本,都是你家大儿用完,借给我家二儿用一用,关系好的两家,孩子就在课堂上用同一本课本,回家以后也没有多的书可以读。家中能有个两三本书,已经算是很了不得了。
但杨菀之深知,只依靠课本是不够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依靠读书,他们不一定会走出村子、位极人臣,但是读书可以让他们看到更大的世界,看到这个世界有更多的选择。他们或许可以在书中,找到不再让冬麦冻死的方法;可以在书中了解宇宙为什么如此运转;也可以像她一样,在书中寻找百工如何匠造的方法。四书五经,多是在讲如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但也有农书、有百工之书、有画传、有棋谱……读书,从来不是为了入仕。
这些孩子,他们并不能够接触到这些书。
“我知道村子里的大家不舍得花钱买书,就连在村塾开蒙、上课的课本,都是一本课本传几家,从老大一直用到老幺。有了公用的书房,你们就可以去公用的书房里借书看,不用花钱去买别的书。”这也是杨菀之在画图时忽然想到的,脑子里想着,手中的笔就落了下来。
她抽了一张新的宣纸,在宣纸上画下一个书房的平面:“这个书房不算大,两开间,北侧开窗,另外三面都放书架,书架上开高窗,这样屋内的光线会好很多。屋内放两列书桌,如学堂内陈设,这些书桌是供村民们自习的。这个书房是每个人都可以来的,不止是孩子们,诸位叔伯婶娘也可以去,所以书房里除了经史,还要有农书……”
杨菀之一边画一边讲解,村民们眼前好像真的浮现出来一间漂亮的书房。赵夫子道:“这书房既然如祠堂一般,是共有的,不如给它一个单独的称呼,叫做‘书馆’吧,云头书馆。”
他倒是没有起花里胡哨的名字,直接用村名来做书馆的名字。这一片有三个村庄,因为背靠大云山脉,所以从最靠近大兴的开始,分别叫云头、云中、云尾,起名的逻辑非常朴实,却别有韵味。所以云头村的村名用来做书馆的名字,倒不显得土。
村民们被杨菀之这一口饼画得心神荡漾,倒是有村民提出问题:“杨大人,可是,这书馆里的书从哪来?”
“对呀,这书馆得要有几百本书吧?我们哪有这么多钱来买书?”
“这个自然不用你们担心。”杨菀之打包票。
教育之事,一直是窦派眼里的首要之事,这件事情告诉公孙冰和许知远二人,他们就是砸锅卖铁,也会把这个书馆办成。公孙冰家有个自己的藏书阁,据说里面有近万卷的藏书,杨菀之心里打着算盘,就是让公孙司徒的那些十几个男宠一人手抄两本捐出来,也不少呢。
杨菀之的算盘珠子都要崩到燕支脸上了。
而且,这件事若是做成了,可是造福百姓,能在百姓面前挣名声的。辛温平如今做公主,一年的年俸是四百两,加上抱月茶楼赚的钱,在这云头村捐助一个小小的书馆,绰绰有余。
杨菀之这边让焚琴回大兴和辛温平说了书馆的事情,辛温平大喜,简直是瞌睡有人送枕头,她正愁着现在有好一群受灾的书生,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大兴现在以工代赈,这些人根本干不了几个活,不知道怎么安顿他们。现在好了,她可以以抱月茶楼的名义出钱请他们抄书哇!
这下子,一举两得了。
辛温平知道阿姊是希望她把书馆的功劳自己揽下来,但辛温平这次赈灾已经是大功一件,加之辛兆中风时表现出色,她不能再有更多的功劳了。
这个好事情,就先让许知远去做吧。
许知远也是万分乐意,他入太学,本就是为了接窦太傅的班,只是因为他现在还太年轻,在朝中资历尚浅,没有什么政绩,所以才只能做个学士。但这政绩不就来了么?若是云头村的书馆能办好,以后推广到辛周各地,想必太傅也会欣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