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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艺空得了指点，心中正欢喜，想要告退。寂永原本也打算放二人就此离开，忽然间心念忽动，感叹徒儿心性未足，自己这一身修行恐怕就此断绝。而眼前的这个人，或者说附身外客，经历五百年光阴洗练，早已有了灵性，足以与自己互相印证得失，也是传承自己这五十余年所悟的不二人选。想到这里，终于还是叫住了他。
“大师还有别的吩咐？”
“坐。”寂永说的简单干脆，完全没有给苏艺空拒绝的机会。
苏艺空倒也坦然，远处小和尚正缠着妹妹，两人聊得十分投缘。此时不去冲陵城，有了新的目的地，时间顿时宽裕起来。于是大喇喇面西而坐，算是执了师礼。
“你问，我答。”寂永微微调整下方向，总算是相对而坐了。
苏艺空点头称是，很明显当寂永叫住他的时候，他就猜到了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
“大师此去冲陵城，是不是为了追查那些道士？”
“呵呵，你问的一点弯子不绕，贫僧要说不是，恐怕也不能让你信服。你要知道，天下间的道理讲到最内里，其实都是一样的，佛祖也好，道祖也罢，其实走的路本就是一条，不存在你想的门户偏见。”
苏艺空点点头，寂永所言正与自己这些年想到的一般，看来老僧是真的有自己的见解，没有囿于俗世争论。于是追问道：“大师想要指点我，大可以直说，晚辈不是那偏执之人，为什么非要绕个弯子？”
寂永笑了笑，挺直身子道：“你错了，不是我在指点你，坐在你面前的虽然只我一人，可我身后有着千年积淀的佛门正法，而你周身上下，除了这五百年的自悟，再无他物。在这俗世之中，门户纵然百般不好，只指点迷津，少走弯路这一点便足够了。”
“晚辈修行之时，曾法百兽经脉一段时间，所得几乎与人形无差，只是时日久了心中躁动，常生出伤人念头，几乎不能自持。我想请教大师，如果那时我一路走下去，没有回头重修人形，是不是你今天见到的，便是恶鬼？”
寂永听完认真想了一下，摇头道：“是也不是。你的想法有些靠近道门了，在佛看来时间生灵俱是一样，无分高低贵贱，都是假合之物。若见兽则证恶，见人则证善，岂不是善恶天定，只问出身？再换个说法把，你困居方寸之间，天地广大并未曾见，要知道这天地间有凶兽，亦有瑞兽，有善人，更不缺恶人。一切念头都是心中魔在作祟，根源只在自身，而不在外物。”
“晚辈愿闻其详。”
“第一烦恼魔。修行俱足之人可得伟力，远超常人，此时易起三毒中的贪念，金银，宅第，美人，珍馐，权势，这些身外物无时无刻不在诱惑人走入邪途，入此邪途便是着了烦恼魔，须自我修持，谨守本心；第二五蕴魔。远离尘世，辟居荒野可断烦恼魔，然五蕴本就是魔，与生俱来，不可割舍。修行之人境界提升的同时五蕴炽盛，若无善法摄持，便容易着五蕴魔，须断我见我执；第三死魔。掌握大能之后，世间万物通透，唯独死最难勘破。贪念极乐之境，而畏惧死亡，怕有朝一日辛苦所得俱话梦幻泡影，这时的心魔便是死魔，此时须参不净观和白骨观，悟空可除。第四天魔。天魔最难遭逢，除非有极大能耐，突破天魔欲界，走出空，他才会出现。所以即便修行，也并非万事万法随心随性都可以的。”
听到五蕴魔的时候，苏艺空便知道了自己之前的想法其实已经是错的了，看来当时险些入魔是因为自己调弄六识的因果。照这么说，不光五蕴炽盛能入魔，混乱五蕴也是原因之一，那以后让苏镜空依次关闭六识的时候，需要万分的慎重了。
寂永见苏艺空低头沉思，知他是在印证自身当时遇到的境况，看他现在的表情，应该已经有所得了。
果然没一会，苏艺空抬起眼来，第一个问题解决了。
“大师，我已知症结所在，之后的路打算自己摸索。还可以继续问吗？”
寂永点点头。
“如果晚辈遵照大师指点，去典饥楼医治好了这副身体，到时他原本的主人醒转过来，我又会在何处？”
“小友，这个问题难住我了，我得想一想再回答你。”寂永仔细思考后继续道：“小友可知三坛海会大神？”
“大师说的是哪吒受人间香火重塑肉身的故事吧。”苏艺空对这个答案有些失望，“我曾在上元宫受香火近百年光景，也只是大概修补好了神魂。这个方法需要高人辅助，暂时于我来说不现实。”
“还有第二种办法，便是肉身成圣，脱胎登天。可惜天门早已关闭，似乎也做不成了。要想走这条路，也需百十年光景积攒功德，进益修为，然后等到机缘方可。”
苏艺空摇摇头，表示这个方法耗时太久，根本等不到那个时候。
老和尚叹道：“方法其实还有，不过我不能说与你，因为不在正途。”
苏艺空答道：“刀剑虽利，却无善恶区分，是正是邪只在本心。虽然有些强迫大师的意思，但还请说明，至少我以后在帮他的时候，心中没有顾忌。”
“善哉善哉，小友可曾听说过倒登楼？”
苏艺空又是摇头，这个世界对他来说还是太陌生了，更何况现在修士大多不行于世，想要得到些有用的讯息太过艰难了些。
寂永解释道：“我刚说过，世间虽门户众多，但道理说到极致，其实都是一样的，不过我们为了避免心魔，需要一关一关自己去悟。好比登楼上梯，一步一步走都得无比踏实才行。可世间有些人禁受不住这无间寂寞，别出心裁想到了另一种修行方法，把楼倒过来建造，自己天生便在塔尖，然后倒踏阶梯，由楼顶向楼底摸索。此方法太过惊世骇俗，修行者也是百无禁忌，所以有了不少拥趸，只不过这些人未经心性洗练，大多魔性十足，十分祸害天下。”
苏艺空点点头，此法固然行险，也为常世所不容，但胜在快速，不失为摆脱当前困局的手段，心里计较已定，把倒登楼三个字牢牢记在心里。然后问出了第三个问题。
“大师出身宝刹，为什么甘愿做个经僧，而不是修习无上秘法，做个自在仙人？”
寂永陷入了两人对话以来最长的沉默之中，良久才开口给出了问题的答案：
“因为我害怕。”
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之中，此时春雨已歇，云翳渐开，空气之中带着一丝微微的腥甜。一丝阳光穿过云层之间的缝隙，投在两人身上。
“贫僧少年时，曾修习过一段时间，可惜心性未足，入了魔道。一时发作起来，自己处于一片混沌虚无之中，似乎整个天地都成了虚幻泡影，一心只想着打碎虚妄，能得神通。只是等我恢复神智才看到，只觉得少时的玩伴倒栽我面前，那种表情至今仍时时在梦中相见。幸好有个和尚打巧经过，顺手为我拔除心魔。自那以后，我便投身佛门，时时超度亡魂，也为自己找寻解脱。我知道这不是你原本想知道的答案，但我还是告诉了你。至于你想知道的，应该是修士离情绝欲，远离红尘，究竟还是不是人，或者说还保有多少人性。这个问题我只能告诉你，人与非人的分野不在修行与否，二者关系更像是婴儿和成年人，虽然都是人，但成年人看婴儿，和婴儿看成人，其实都是不一样的，无非就是成年人知道的多些，力气大些罢了。”
苏艺空对这一说法无法反驳，倒是自己之前说的人修行之后便剥离人性的看法有些偏颇了，可能与自己长年不见人，见到的第一个修士是柳师宜不无关系，看来自己还须经历更多，才能摆脱偏见，得到正解了。
“多谢大师指点迷津，今日三问，余润绵长。”苏艺空站起身，双手合十拜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