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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时才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周围的人也没有看清她是何时来的,她就像这枚突然出现在棋盘上的子,落得突然,却耀眼夺目,任何人都无法忽视。
顾时才不认识她,但这身佛衣让他想起了先前江湖上沸沸扬扬的传说。
“你是圣菩萨?”顾时才惊讶地问。
江山代有天才出,但江湖上沽名钓誉的天才太多,圣菩萨成名于穷山僻壤,大多江湖人士只当是乡野方士装神弄鬼,并未放在心上,只当是乡野杂谈。
今日是大多数人第一次见她。
小禾用彩幻羽改变了相貌,在人们眼中,她只是个垂着满头纤细黑发的秀气少女,她看上去娇小瘦弱,似初成的蒹葭,风一吹就会倾倒。
但就是这样的少女,目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顾时才与她对视一眼,不由自主地让出了位置。
小禾坐在林守溪的对面,手中棋子莹润如玉,他们之间隔着一座棋盘,又不仅仅隔着一座棋盘。
“是该收官了。”
林守溪露出了微笑,他提着衣袖,拈起一颗玉色棋子,放到棋盘上,以指摆正,犹若生根。
棋局继续了下去,棋谱被抄录着递出,人声喧哗更胜先前,武当山上的云都应时而散,光无止境地洒到了他们身上。
顾时才立在一边,盯着棋盘,不再失魂落魄,他的眼神里再度闪耀出一种炙热,如见神明的炙热,他虽无法抵达自己毕生孜孜以求的境界,但他依旧感到了满足,如在此岸看彼岸美好盛放的花。
小禾原本对棋只有粗浅的理解,但传承入魂之后,似有琉璃般美妙澄净的神思灌入意识,令许多原本闭塞的思维变得开明。
她可以想明白许许多多过去想不明白的问题,除了自身的情感困境。
过去,围棋在她眼中有一种神秘的、文化的韵致,但现在,它消解了,摆在她面前的只是算术的游戏,只知晓规则的她依旧可以依靠推演成为此道的顶尖高手,这场对局在未来的岁月甚至会被视为棋道的转折乃至毁灭,但她并不在乎,她现在只是坐在了林守溪的对面,成为了他的对手。
万人空巷,声音鼎沸,围观的众人处于礼节虽已刻意压抑了声音,但泱泱人海的细微交谈依旧汇聚成了喋喋不休的浪潮,唯独棋盘两端的他们没有说多余的交流,落子声是他们唯一的言语,黑白分明。
如林守溪说的那样,顾时才还有机会,小禾精准地打在了那个要害上,如扶将倾之塔。
哪怕是收官阶段,变化依旧是极复杂的,常人无法算清,大都时候凭借的依旧是经验与直觉。
但他们靠的是精准的计算。
棋子陆续铺陈到了棋盘上,杂乱无章中透着莫名的井然。
棋盘越来越密集,棋形越来越拥挤,这意味着变化将尽,棋局将尽,但恰恰是这个时候,两人落棋的速度默契地慢了下来。
“向死而活,绝处逢生,这官收得滴水不漏,圣菩萨果然名不虚传。”林守溪平静地开口。
少女无动无衷,清冷的目光徐徐地扫过棋盘,似在寻找落子之处,她将一枚黑子轻轻摆正之后,说:“终究只是棋面上的滴水不漏而已……目光如炬又怎样呢,连藏在眼下的欺瞒、背叛、苟且都无法看穿,愚人而已。”
“灯下的黑暗不是炬火的错。”林守溪缓缓将一枚棋子摆上盘,四平八稳,他说:“你是明亮的。”
若是过去,小禾会顺势问一句‘那是谁的错’,但今日,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俯瞰棋盘,澹澹地问:“最近有没有做什么梦?”
“你会解梦?”林守溪问。
“最近学了些,可以试试。”小禾说。
“近来做的多是噩梦。”林守溪说。
“譬如?”
“譬如着火的房屋,满是恶灵的雷池,溺水的人。”林守溪诉说着梦里时常出现的意象。
“这说明你作恶多端,问心有愧。”小禾回答。
“崩塌的天空,塌陷的大地,遍地的尸骨呢?”林守溪又说。
“这说明你恶贯满盈,心怀内疚。”小禾回答。
“我也梦到过无边的雪原和无垠的长夜。”林守溪说。
“这说明你无恶不作,良心不安。”小禾回答。
“这是周公解梦的说法?”林守溪问。
“不,这是我的解法。”小禾说。
“多谢菩萨解惑了。”林守溪笑了笑。
“就没有做到过好梦么?”小禾问。
“有的。”
“比如?”小禾随口问着,斟酌着落下了棋子。
“我梦到过你。”林守溪抬起头,看向了她。
小禾也轻轻抬首,与他对视,清澈的眼眸里泛起了雾,雾很薄,薄得像初秋的雨。
“你着相了。”小禾微笑着说。
林守溪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低下头,从棋篓里取了枚白子,落了下去。
天空中白云偶尔飘过,投下阴影。
明暗在棋局内外交错变幻,将少年与少女笼在里面。
小禾取出一枚黑子,悬在半空,她的手背如此纤瘦,可以看见细腻的肌理与肌肤下澹青色的脉络,画面像是静止了,这枚棋子久久没有落下,最终,她将这枚棋子收拢于掌心,轻轻捻动,黑子被纤瘦的手碾为了齑粉,随着她的松开被风吹散,消失不见。
“我输了。”小禾说。
“这残局对你本就不公,你已尽力,输了不能怪你。”林守溪说:“这不是我们的棋局。”
“我们的棋局在哪里?”小禾问。
“我们是棋手也是棋盘,有我们在的地方,就是棋局。”林守溪说。
小禾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棋局,眼眸中的雾气渐渐消散,半晌,她露出微笑,说:“好。”
“武当山见。”小禾起身,飘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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