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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人 2:有美一人——Narkissos【2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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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每次在打雷的时候都会抱着宋婉如,她其实并不太害怕打雷,可是爹爹会讲好多故事,她也就不说自己并不害怕的事儿了。宋婉如害怕的是黑暗。她不喜欢混沌,不喜欢未知,她总疑心暗中有什么在窥伺着自己。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是绝望的境地,看不见光明,她害怕的从来都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魑魅魍魉。

可是相较于惨烈的白日,如今的黑夜,给宋婉如的只有无限的安宁。

宋婉如拖着兄长,并不沉,东京的人没有不被饿得脱了相的。金人曾在外城用米粮来换百姓的金银,能有余力去换的也就寥寥一些豪奢富户,可他们亦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覆巢之下无完卵,高门低户在京师沦丧之际前所未有地公平。

金人的警卫并不严,不知是不屑还是什么。宋婉如小心翼翼地出城,一路上却没有见到任何拦截。城郊原本是京城仕女踏青的好去处,如今发着熏天的恶臭。宋婉如闻不出来,她已经在这种恶臭中浸泡许多时日了。挖土的粗枝不趁手,但她没舍得用藏在衣里的那支白玉簪,那是婆婆(祖母)的陪嫁,爹爹曾亲手将它插进娘的发中,曾说过将来要送给哥哥娶的嫂嫂的。宋婉如典当了不少东西,也被官府抢了不少东西,连最后一柄钝刀也被金人夺了去,这是她唯一护住留下来的。人在簪在,人亡簪亡,锋利的簪尖就是她死前预备拉人陪葬的刀刃。

突逢乱世,孤女弱弟唯一的刀刃怎么舍得让它钝呢?

金人来了又去,东京城几近成了空荡荡的鬼城。宋婉如没有地方去,京师都破了,还有什么地方能安宁吗?兵祸连结盗匪横行的乱世,她和弟弟长途跋涉与呆在断壁残垣的京城有什么分别呢?宋婉如只是浑浑噩噩地活着,挖草、偷盗乃至于捡尸,她什么都做过,她也颇为意外地发现自己还挺擅长捡漏,拣昔日王公贵族们府宅下埋藏着的不及捡去的漏,换回一口吃的勉强给自己和弟弟果腹。她甚至有些漠然地在盼望金人再来一趟,这样自己就有理由去死了。

金人没有来,宗留守来了。

宗留守来了,盗贼逐渐平息,宋婉如也不用彻夜在城郊晃了,她又住回了自家的宅子。东京地方大了,好宅子尽数荒废也无人呆,破破烂烂的地儿已经看不出她记忆中温暖别致的家了。这位留守相公宋婉如从未听父兄讲过,不过大约是她听过的都跟着金人去北方狩猎了吧。狩猎,哈!谁不知道狩猎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据说又换了官家,登基的是那个曾被兄长交口称赞的出使金人的康王,靖康二年忽然又变成了建炎元年。不过无所谓,宋婉如冷漠地贴在墙头听人说话,她听这些的目的只是为了方便自己琢磨怎么活下去。以前那些行径干不了了,宋婉如偷听到的留守相公很是严厉,弟弟还在,她没法死。

出城寻菜只能果腹,她和弟弟身上的破布烂衫已经没法子再穿下去了。她活得像孤魂野鬼,她知道自己要是碰见人能遇见什么。十二岁的她装小子已经很难了,况且就是小子又能如何?这世道,男男女女的命都是任人踩的草芥,谁能比谁高贵?

宋婉如摸着弟弟被冷风吹得滚烫的额头,将衣服掏干净,认认真真地挽起发,抹净脸,一年多来第一次露出清丽明艳的脸庞。十二岁的女孩常年累月的饥饿,看起来羸弱稚嫩得像是八九岁。

她像是要出嫁似的仔细把自己打扮好,然后按照夜晚她曾走过的路径,往留守相公府上走去。她知道自己大概率走不到就会被拦下来,不过无所谓,宋婉如也不知道自己会遇见什么,只是混沌中总得找个路寻个目的地吧?她鬓间插着簪子,她只知道等着自己的无非就两个结局,要么拿到能让自己和弟弟果腹御寒的米粮布匹,要么她和弟弟快快乐乐地和爹娘兄长团聚,能为那个金兵拉个伴那就更好了。

她果然被拦了下来,拦她的人黝黑皮肤、身高体壮,是看来熊罴似的壮汉,提着刀戴着盔甲。他粗声粗气地问:“干什么的?”

“我去相公府上寻我的爹爹,”宋婉如仰着头,装出一副天真烂漫的神色来说道,“弟弟快饿死了。”

“你爹是什么人?叫什么?”

宋婉如清晰地将爹爹的名讳说出来,还给爹爹的品秩抬高了半级。那壮汉盯着她看了半晌,才面无表情地说道:“你爹跟着官家相公们跑了吧?”

宋婉如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念头,腹稿在喉咙一滚,已经哀切地开口说道:“哥哥便是被金人杀死的,爹爹如何会投降呢!”

“原来几岁的小黄毛丫头也知道官家投降吗?也知道不能降吗?”那壮汉思量了半日,忽而龇牙露出一个笑来问她,“你带俺去瞧瞧你弟弟。”

弟弟死了,额头还是温热的,在他姊姊眼看着能给他带衣服带吃食的时候死了。

——宋婉如最后还是跟着壮汉走了。

她见到那壮汉高高大大的儿子时才明白自己会错了意,这壮汉是想让她当儿媳。宋婉如很温顺地叫哥哥,叫伯伯。新“哥哥”的名字很寻常,昔日汴京城里亮一嗓子能有很多贩夫走卒回头的那种,也没什么字号。十五岁的年纪和他爹一样虎背熊腰,宋婉如须仰着头才能看见。

他搓着手直愣愣地笑道:“爹说你再长大长壮些就给俺做浑家,俺家妹子也像你似的面皮白净。”

于是宋婉如便问他口中的妹子怎么不见,却不料他的大手狠狠地搓了搓黝黑粗糙的脸,红着眼眶说道,“那狗日的金人外公抢去送给金人了!”

凄凄复凄凄,弟亡何必悲,嫁娶不须啼。

宋婉如安安静静地把弟弟葬了,然后把自己嫁了出去。没有三书六礼,也没有宾客亲友,在她眼里其实更像是把自己卖了,为了一口饭一个住的地儿。洗衣、做饭、缝补,她让那位伯伯觉着值当,甚至在得知她会读书写字的时候还隐隐生出了些许稀罕来。宋婉如很感恩,她觉得自己真是幸运极了,就这么过下去也很好,她觉得很踏实。爹娘去世后再也没有过这种踏实感——宋婉如知道他们都是惯杀人的军汉。

她以为自己那无形的卖身契是一辈子,没想到一辈子这么短,不过区区一年有余,她便再也没见到人了。

他们的袍泽见到她,愣了愣嘻嘻哈哈地笑道:“没想到刘大说给他儿子抢的个小娘皮居然这么俊,好口风!”一句未了,已经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宋婉如没有哭,她只是用他们留下没吃完的米粮又浑浑噩噩地过了年。建炎三年,这一年她及笄了。

不知是谁在元日放了一挂爆竹,噼里啪啦。她面无表情地一下一下剁着薪柴,被爆竹声惊得手一抖,登时指间鲜血直流。她吮着指,元日的冷风鞭子似的抽在脸上。

这个开门红痛了些,宋婉如有点后悔。就她一个人,劈这么多柴做什么呢?

妾本汴京人,今作汴京客。居住在汴京,举目无相识。

汴京城里又有官家了。据说官家甫一入城便做的好词,只是这词却恰恰是写给甫一入城便去了的留守相公的。

宋婉如是和一位她认的干姊姊听说这首词的。官家来了东京,城内显而易见得一日日繁华起来。可这繁华和宋婉如没有多大关系。她要穿衣,要果腹,她得先活着。

无依无靠的青春女子想活着能干什么呢?白乐天两句诗概括的精妙,一曰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二曰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有什么不好的呢?再差能差过昔日汴京道中饿殍白骨吗?再差能差过被金人外公献去的满城女子吗?与其哪天不知被什么人骗了卖去,不如她卖她自己,卖得个好价钱。

干姊姊也是开封人氏,其父与爹爹曾是衙门中的故识。阖家战战兢兢地活过了靖康,她却在建炎元年官家登基后,被人强行“寻访”成了“浣衣娘”。不知官家是不是被金人吓住没有兴趣的缘故,到了明道宫又被赐给了一位御前班值。元月十五官家回京,隔日宋婉如就遇见了亲自上街采买的她。

依律,凡伎|女当入官登记。宋婉如是去登记的。

姊姊把词给了宋婉如,神情复杂地问她:“会唱吗?”

当然会。东京城早已经没有昔日那般多能歌善舞好颜色的女子了,能品词鉴诗的更是稀罕。宋婉如满手的伤痕老茧,风霜色还没养好,重新拿起了姊姊借给她的竹箫。

“知音识曲,善为乐方。哀弦微妙,清气含芳。流郑激楚,度宫中商。感心动耳,绮丽难忘。”

城东新开正店酒楼内原本漫不经心的几位文士失神地看过去,其中为首的问她姓名。

姓名啊。不见尸首的刘大父子只知她姓宋家中行一,认的姊姊也早忘了她的名只记着她的姓。宋婉如没有想到,再被人客气地问“芳名”,居然是在如此的境地。她嘴唇动了动,一个“宋”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何易晞。”她说。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但她并没有因此声名鹊起。她不愿意,放不开,她怕见到回京的旧人,响亮亮地愕然叫一声“宋大娘子”。索性她倚靠的正店也并未逼迫——何必逼迫呢?连店家都不知道能开几日。建炎三年,距离靖康之乱才多少时日?金人何时南下?东京会不会再次被围?从前惨绝人寰的境地会不会再次出现?没有人知道,宋婉如见到的所有人似乎都在惶惶然下意识规避此事。

避无可避。半年后,建炎三年中秋节一过,都省劝诫平民妇孺,若有南方可依者,不妨离京,然青壮军属非得开封府批文,不得随意离去;枢密院宣告城产业,即日内纳为军管,若有军需,拆屋、征用之属,一律不得违逆,并将城青壮登记在册,以备调用。

宋婉如没有地方可去,也没有地方可以托庇。抡才大典中官家的话早就流传出来了——宋金全面战争。正是非常时期,没有人来注意寥寥登记在册的官伎。可是她也不想草草寻得托庇。能靠谁呢?最终谁知道会不会被辗转卖掉以求口粮或者献媚金人呢?她所拥有的,也不过就这么一点点看似可以自决的自由而已。

不过可能是离京的妇人太多,宋婉如居然被搜刮去当成厨娘,官家的吴夫人领着些许宫女在河堤上给人烧水煮饭。

宋婉如想起几年前金人围城的时候,那位北狩的官家也曾穿甲戴盔登城巡视,还把御膳房为皇上做的饭食赏给士卒们吃。做派都差不离,不过她眼看着这回河流越来越宽,城墙越来越厚,她茫茫然地想,这一次,官家就算要离京,应该也会慢些时日的吧?毕竟听说这位官家也曾打赢过金人的。

不过她没等来金人。十一月的东京官府还扭扭捏捏地说是半开放,城中士民却像是憋得狠了陡然热闹起来。接着几年仿佛是做梦似的,一场又一场的胜仗传来,甚至于酒楼内都有士子酒后效法王荆公直言,金人不足畏,故政不足法,二圣不足恤。

只是她也没什么人值得自己去为之担忧安危了。

曾经的官家雅善诗词,如今的官家更雅善诗词;曾经的官家后宫佳丽无数俱被掠去,如今的官家为康王时也粉黛无数,仿佛也皆被金人夺走;曾经的官家姓赵,弃臣民而不顾,如今的官家便是其子其弟,也曾弃京师两河而南奔;曾经的官家二十年来素有“轻佻”之名,如今的官家也有不少士人抨议“轻佻”。

然而她不知道,为何这位官家有万般相似之处,却能让金人一次次退却失败。正如同她不知道为何命运如此无常,东京上下的日子似乎越过越好,而她的爹爹、娘、长兄、弱弟,乃至于妥协下自择的良人却再也没法见到这越来越好的世道。所有人都慢慢沉沦其中,人心思安,没有人希望重演一遍靖康之事,大家都在奋力做着丰亨豫大的煌煌旧梦。仿佛只有这样,那些苦楚,那些噩梦,那些不及收埋的累累的白骨就能真的像梦一样抛之脑后随风而去,就能完全当做没有发生过,泰然地接受所谓越来越好、越来越安乐的生活。

她也几乎都忘却了自己的姓名,越发习惯于别人唤她“何娘子”了。

“何娘子,潘官人具备厚礼,言将大宴宾客,请娘子过府一叙。”

“何娘子,时新花样送来了,这是刚出来的邸报。”

“何娘子,张小官人请三日后依词唱曲助兴,说是席上当有文人填词……此宴规制不小,娘子去一定会扬名。”

她没有去。

张小官人请的伎乐不少,张太尉的筵席一连办了几日,一日比一日盛大,一日比一日更贴近那个堂皇靡丽的旧梦。到了第七日,她带着帷帽也远远地观赏了一场许久未在东京城上演的顶级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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