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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其昌建议道:“王建阳在城外的村庄中,我带澹园先生前去村子,一路上会路过几个甲骨发掘现场,还可以顺道参观。”
“我早就想去甲骨坑看看了。”焦竑点头同意。
董其昌和焦竑两人并辔而行一路往安阳城西北而去,一路上董其昌跟焦竑介绍了甲骨社现在的研究情况,没走多远便碰上一个正在发掘的甲骨坑,焦竑颇感兴趣的和董其昌一起走到坑边,好奇的看着甲骨社的工作方式。
一路走走停停来到甲骨社社员们聚集的村子,焦竑对于甲骨社井井有条的考古发掘已带有极大好感。
董其昌拉住一个社员询问:“建阳现在何处?”
那年轻书生回答:“在村塾里座谈呢。”
董其昌对焦竑笑道:“建阳真个有名士风范,来到安阳不久,却是人人都喜欢听他做会讲,澹园等会儿见了就知道。”
几人来到私塾之外,并没有打搅里面上课,而是都站在窗户外聆听。
王文龙坐在私塾的讲席上,手中拿着几张临摹甲骨文字的画片,而下面坐着的是一众甲骨社的社员,年轻的不过十几岁,年纪大的都有四五十岁了。
就见王文龙对众人分析说道:“为何我以为安阳城外的甲骨遗址应该叫殷墟遗址?首先从大量的甲骨分析可知此地的甲骨最早只到商王盘庚,而自盘庚以后商朝帝王亲自祭祀并且参与署名的甲骨就不断出现,这非常符合历史年表中盘庚迁都于殷的记载,此地该是殷墟无疑……”
王文龙说完,下面有一个带着江南口音的学者道:“建阳先生,看了这许多甲骨文的卜辞,在下总觉得这商人的思想十分怪异,但又说不出来……”
王文龙点头同意:“对于这些卜辞的研究倒是让我想到尚书之中《盘庚》一章,在这篇章之中商王盘庚在迁都之前把贵族召集到王宫庭院做了一番长篇演讲,先说历代商王对这些贵族的恩惠,接着又说若是这些贵族不服从他的意志迁都就是忘恩负义,会受到祖先的惩罚。此演讲之中的盘庚威胁贵族时说的是一旦先王们不开心,就会从上天惩罚他们,却不是说他们忘恩负义会被上天示警。”
“这段话过去的学者总是难以理解,然而随着大量卜辞的出现,我们却似乎可以断出,在商朝人的思维里历代商王死后会升到天上成为神,并且一直保佑着后世子孙,后代商王与上天的交流便是由此而来。”
“这与周以后帝王自己就是天子可以和上天直接交流的观念十分不同,这大概是后代人改制的结果。”
焦竑这是第一次听王文龙做会讲,听着听着他便把王文龙引为知己。
焦竑和李贽不同,他虽然也有离经叛道的思想,但是却反对以错证错,认为一切思想理论都因有依据,王文龙旁征博引的讲课方法让他觉得非常认同。
当然也有不同之处,就是焦竑的历史观念还是脱离不了明代人的窠臼,明朝还没有考古学,所以焦竑研究历史之时更相信史书记载却不重视考古文物,他脑海中的商朝还是司马迁《史记》之中描绘的样子。
而王文龙显然不会认同这些观点,他来自后世,知道从考古实践中得出来的商朝的形象和司马迁几千年后收集史料描绘出来的那个商王朝差距极大。
王文龙和众学者的讨论接近结束,这时焦竑终于推门而入。
“建阳,我叫焦竑,号澹园,久仰大名!”
王文龙早就知道焦竑今天会来,连忙拱手笑道:“后学末辈见过澹园先生。”
焦竑说道:“刚才在屋外听了建阳一通高论,其中许多观点十分新颖,不知建阳是何时开始研究先秦古史的?”
王文龙道:“是写《尚书古文疏证》之时。”
董其昌见焦竑和王文龙两位在考古和历史方面都颇有才学的学者聊的热闹,哪里愿意放过这次机会,他建议道:“两位难得见上一面,不若就在此做一次对谈,若是能有什么高论,说不定能成为千古佳话呢。”
焦竑点点头问王文龙道:“建阳以为如何?”
“幸何如之。”王文龙笑着说。
而听到三人的谈话屋中的学者们顿时骚动起来,这还是他们自持学者身份,否则早就有人跑出去呼朋引伴了。
焦竑作为一个历史学家的影响有多大?他是整个万历年间写史的第一人,是此时人以为“蓄一代史材”的人物。
历史上黄遵宪临终前,最后对自己的儿子黄宗羲嘱咐的话就是:“学者最要紧的是通知史事,可读《献征录》。”
而原史中清代最有名的明史学家万斯同评论了明代所有私家史书,从郑端简骂到《同时尚论录》,以为都不可为典要,直到说“焦氏《献征录》”时表示“可备国史之采择者,惟此而已。”
事实上焦竑的《国朝献征录》不仅在明末的史学研究中地位极高,更是直接被后人称为“明代传记之冠”。
事实上直到王文龙的《尚书古文疏证》风靡天下,他的学术地位才略略可以和焦竑相提并论,焦竑的研究成果是靠书籍史料给堆出来的。
此时两人一同坐上讲席,董其昌也在一旁列席,等待着听闻两人的对话,而,有一些得知消息的甲骨社成员跑来旁听,来人很快就将一间小屋挤满,连屋外的廊院都站满了人。
王文龙笑着对焦竑说:“澹园先生,先前我对甲骨文卜辞进行了分析,用的是比照史料的方法,这也是从先生写作《国朝献征录》时的研究方法中学习的。先生写作此书之时,为了收集史料,不光参考了各家典籍,还亲自去收集当时人物的墓志铭等等往常容易被人忽视的资料,在下觉得这种研究办法十分有启发性。”
焦竑点头,问道:“建阳看过《国朝献征录》?”
王文龙道:“通读过两遍,受益良多。”
焦竑笑问:“可从我书中看出什么不足之处,还请说说。”
焦竑这人性格挺怪,他不在乎听别人对他的夸奖,反而喜欢看别人挑他的刺,以为这是一种端正己身的办法。
王文龙思索一阵,回答说道:“先生的书写的极好,但是先生论史的方式,我却认为有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