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瞥了眼伏生,心中暗道:这年头的儒家还是有不怕死的。
瞥了伏生一眼,嬴政压住心里不悦,淡淡道:“他说的不对吗?”
伏生行了一礼:“我大秦千秋万世,哪是靠这种奉迎之吏?”
嬴政面无表情道:“那你说靠什么?”
“鼎的大小轻重,在于持鼎者的德行,而不在于鼎本身。昔日夏朝有德行的时候,将远方的山川物产都画成图,又用地方进贡的铜铸成了鼎,把天下诸般事物都铸在鼎上,让百姓知道神灵和奸邪。因此,百姓进入山林沼泽时,就不会遇到不顺心的事,魑魅魍魉也不能作祟,因此能让上上下下都相互协调来接受上天的保佑。
夏桀昏庸,鼎就迁到了商朝,绵延六百年。商纣王残暴,鼎就迁到了周朝,如果道德美好,鼎虽然很小,但实际很重,如果奸诈混乱,鼎铸得再大,实际也很轻。”
看着秦始皇逐渐变得铁青的脸,心一横,伏生继续道:
“晋灵公不行为君之道,横征暴敛来建造宫殿。在高台上用弹弓弹人,观看他们躲避弹丸的样子来取乐,厨子烹饪熊掌,没有做熟就被杀掉,将尸体放在筐子中,命妇女背着走过朝堂。士季规劝晋灵公: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夫如是,则能补过者贤矣。君人有终,则社稷之固也。岂惟群臣赖之。又曰:衮职有阙,维仲山甫补之。君能补过,衮不废矣!……”
听着嬴政粗重的喘气声,易华伟真怕嬴政气死过去,伏生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明晃晃地讽刺嬴政。
晋灵公可是因为残暴被赵盾给杀了,而百官没维护君主也就罢了,居然还给赵盾打掩护的打掩护,递刀子的递刀子……
李斯怒喝一声,打断了伏生的发言:“大胆伏生!当着陛下你敢口出狂言?大放阙词!还不向皇帝陛下请罪!!”
李斯身为法家,平生最讨厌两种人,一是儒,二是侠,恨不得他们死个精光。如今秦始皇为了平衡朝堂、学术,容许儒家为博士,法家轻易动不了他们。可前有淳于越,今有伏生,这算是儒生取死有道了。李斯不借这个机会踩一脚那就不叫李斯了。
就在李斯想着怎么将儒生一起埋掉时。
“砰!”
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目光扫过殿下跃跃欲试的一帮博士,嬴政把玉杯往桌上重重一扔,起身道:“今天就到这儿吧!散了!”
看了易华伟一眼,嬴政转身朝殿外走去。
…………
受到传唤后,看了看时间,估摸着嬴政已经将怒火发泄得差不多,易华伟才随着谒者朝秦皇寝宫走去。
行宫早已万籁俱静,但这禁中,寂静中却显露出几分忙碌,易华伟看到几名谒者抱着竹卷进进出出,这是各郡县送来的奏疏。
秦始皇的习惯是一天的政务办不完,就不休息,哪怕东巡也是如此。眼下时辰已过子时,寻常百姓早就做了好几个梦,谁能想到,他们的皇帝陛下还在案牍前劳形。
秦始皇的寿命不长,除了长期服食丹砂,跟他过度劳累也是有很大关系。日夜操劳国事,生活作息非常不规律,常常工作到深夜,有时甚至通宵达旦地处理政务。平均睡眠时间四五个小时,得亏他秦始皇底子好,才能活到五十岁。
“赵大人,陛下正在等你呢。”
步入寝宫,值殿的内侍,看着易华伟走过来,以猫儿般轻柔的动作,轻轻卷起了悬挂的帷幕珠帘。易华伟微微点头,表示对内侍的感谢,然后弯腰走进了寝宫深处。
寝宫里,一股淡淡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这是从兽炉中喷射而出的香料所散发的。香味并不刺鼻,反而给人一种舒缓的感觉,让人心神宁静。
易华伟缓缓地穿过宽阔的厅堂,屏风之后,秦始皇此刻已经卸下了冠冕,穿着一身深色的常服,正端坐在案几之后。神色专注,目光深沉,似乎完全沉浸在翻阅简牍的世界之中。手指轻轻地在简牍上滑动。
在秦始皇的身侧,两名宫女静静地伺候着,这种无声的伺候,使得整个厅堂显得异常空阔而宁静。
谒者把易华伟一直引到御前,低声道:“陛下,中车府令赵高宣到!”
“赵高拜见陛下!”
易华伟微微欠身,行了一礼。
嬴政端坐于御案前,一卷简牍摊开在他的面前。目光专注,审视着简牍上的每一行每一字,似乎在仔细品味其中蕴含的意思。手指轻轻地在简牍上滑过。
完成了一卷简牍的阅读,嬴政俯身将笔蘸满墨水,开始在另一卷简牍上挥毫泼墨。写完评语,嬴政才抬起头,看向易华伟,微微颔首,随即轻轻挥了挥手,示意易华伟免礼。
秦始皇工作时显得极其认真,或皱眉,或点头,以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中,忘记了易华伟在他身边的存在。
秦始皇不说话,易华伟也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立,易华伟知道,秦始皇是个很讨厌被打断工作进程的人。
直到写完批示,手边没了工作,秦始皇才抬起头,冷冷地开口道:
“先前朕令你搜捕妄议朝政的儒生方士,现在如何了?”
听着嬴政的口气,易华伟知道,大秦的皇帝陛下已经对儒生这个群体失去了耐心。伏生自己不怕死就算了,还拖累别人。
秦朝已并海内,通过车同轨书同文,让各地有了交流的可能性。但意识形态的统一,才刚刚起步,距离“九州同贯,六合同风”为时尚早,广袤的六国,两千多万人口,认同自己是秦民的少之又少。
统一了疆土,却未能统一人心,秦与六国的隔阂仍在,一些关东士人甚至视秦为寇,复国运动也在暗中酝酿。
荆轲、高渐离的刺杀,出巡时百姓的畏惧,各地难以压制的盗贼活动,暗潮涌动的复国主义者,无不显示着,他的天下,似乎并不那么安稳。
要如何解决这个问题?这是驱逐匈奴后,秦始皇装在心里最重要的事。秦国不再是偏于西隅的诸侯国,而是一统天下的王朝,融合东方新征服区,是统当务之急。
光靠暴力打压,难以起到很好的效果。好在,荀子提出了解决这个难题的良药:古时候商汤王以毫地起家,周武王以镐地起家,都是方圆百里的地方,却能兼并天下,诸侯称臣,没有别的原因,就是能凝聚士民!
荀子还说:“凝士以礼,凝民以政;礼修而士服,政平而民安!”
几年下来,秦始皇也明白了,若不能搞定关东士人,让他们为己所用,空降的秦吏,根本无从治民。光靠一纸政令显然是不行的,思想的认同,需要潜移默化,润物无声。
整天板着脸恪守法典的法家秦吏显然不擅长干这些活,反倒是儒生很适合,虽然这群人中良莠不齐,但不得不承认,他们搞教化是一把好手。
于是乎,秦始皇便打算先从“礼”入手。辟关东儒生七十余人入咸阳,为博士,以备咨询。
谁料,令秦始皇对儒生厌恶的开始,就始于泰山封禅。
一个封禅仪式,这些儒生们竟然有各自不同的主张,议论了老半天,也拿不出一个统一的意见,甚至有的儒生还提出:“古时候的君王封禅,用蒲草裹住车轮,不愿伤害山上的土石草木;扫地祭祀时所使用的席子都是用草编成的。”等等不切实际的意见。
祭祀使用草编的席子还好办,但登山不伤害土石草木怎么可能?因此,秦始皇帝认为众儒生所说的很难实际采用,便贬退儒生,不许他们上山,下令开通车道,从泰山南麓直上顶峰。
再后来,关于实行郡县制还是分封制的争论中,儒家好古非今,主张恢复分封制,这与秦始皇的中央集权思想相违背,从而引发了秦始皇的愤怒。
再然后,方士徐福骗了始皇八百童男童女便远出海外,再未归来。卢生骗完秦始皇之后,因为害怕求药而不得被处罚,便四处散布对始皇的不满言论,污蔑始皇。秦始皇大怒,立即派人四处搜寻这个方士卢生。可好巧不巧的,这时身在咸阳的儒生们还都私底下在议论这个事情,就这样谣言越传越广,版本也是越传越多。
秦始皇一看这还了得,一世英名都要毁在这群儒生手上了,就下了一道圣旨,抓捕议论这件事的儒生。而这些已经被抓捕的儒生告发他人以求自解,最后竟供出来四百六十多人,终以诽谤罪在咸阳坑杀了。这件事本来是由方士引起的,可秦始皇因为泄私愤,再加上那些儒士的多嘴,使得始皇对他们就更加反感了,一气之下便坑杀了近五百名儒生。
这一桩桩一件件,加上今天伏生这一番谏言,便成了压死儒生的最后一根稻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