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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陛下还为何要剥夺文人免税免役的福利?”王直抓住朱祁钰话里的漏洞问道。
朱祁钰微微一笑,解释道:“王老爱卿差矣,如今天下数百万文人,能够入朝为官的最多两万,能够考中举人的也不过是数十万而已,但这也意味着太祖给予文人的福利被这数十万举人和进士独享,剩下的那数百万人里定然有英才因为没能考中举人而不得不庸碌一生,为生计奔波。”
“而且这只是数百万人,大明如今人口已经过了五千万,这里面又有多少因为家贫而读不起书的呢?”
“朕拿回这数十万人的特权,朝廷当增赋税百万,即便朕拿出来一半为天下人建私塾,那么每年又会多出多少文人呢?这些人里面,又会出现多少如王老爱卿这般的朝廷栋梁呢?”
听了朱祁钰的话,王直正色道:“陛下谬赞了。”
“不过陛下不要忘记了,这数十万进士举人才是陛下的可用之人,也是大明能够掌握地方的根基,若是没有了他们,这天下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
朱祁钰点头:“王老爱卿这话说的实在,收买数十万人的代价,的确比收买千万人要便宜得多,但是王老爱卿能否和朕说说,黄巾之乱为什么会发生?赵宋方腊之乱又为何会发生?太祖又为何要起兵抗元?这些事情里又有什么共通之处呢?”
王直立刻就有些懵了。
朱祁钰这是玩赖了啊,怎么能把太祖和张角方腊等人相提并论呢?若是没有太祖的话,这些问题倒是好解释,用一句君王无道失民心就可以解释,但是加上太祖的话就没办法解释了。
好在王直饱读诗书,很快便想出了一个答案,恭敬答道:“陛下,黄巾之乱乃是汉末巨鹿人张角掀起的一场叛乱,起因是当年天下大旱,田地颗粒无收但赋税不减,朝廷内斗严重,没有关注百姓民生,这才引发了汉末乱世,导致诸侯并起;方腊之乱也是如此,当时徽宗在世,奸相蔡京和奸宦童贯操控朝政,赵宋朝廷腐败不堪,方腊以讨伐谀臣朱勔为由起兵谋逆;太祖却是不同,当时天下人不堪蒙古人压榨久矣,太祖起兵本就是顺势而为,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故而被天下人奉为圣主,太祖顺民心,承民意,天命所归,故而立国大明,方有如今盛世。”
“至于其中的共通之处嘛!臣以为当是当时的朝廷昏庸,百姓无以为生吧。”
朱祁钰眯起眼睛,问道:“这么说,若是当时蒙元皇帝是忽必烈或者成吉思汗那种圣主,太祖他老人家就不应该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呗?”
尼玛,王直在心中暗道后悔,皇帝到底还是注意到了这一点,这可叫自己怎么回答呢?
说应该,那面前的皇帝怎么办?他可是如今天下公认的圣天子,圣天子治下有人起兵谋逆,那岂不是说那些谋逆之人也是和太祖一样顺应民心?
说不应该,那太祖起兵怎么解释?需知儒家讲究的是忠君爱国,既然太祖朱元璋当时是蒙元的子民,那他就不应该起兵反抗,而是应该想办法上书朝廷,劝谏蒙元皇帝。
这是两头堵的问题啊!
王直沉吟了一会儿才道:“陛下,这还要看民心,汉末和赵宋徽宗那会儿,天子虽然无道,但是更多还是奸臣当道,天灾人祸加起来,这才会天下大乱,其实百姓反的不是天子,而是奸臣,蒙元残暴,本就是塞外之人,不尊礼法,故而当时的百姓既反蒙元皇帝,也反蒙元朝廷,太祖秉承民心民意,这才起兵驱逐鞑虏的。”
这种问题他都能回答出来,王直在心中给自己点了个赞。
不过朱祁钰却是大手一挥道:“非也。”
“其实王老爱卿你开始的时候就说对了,百姓起兵叛乱,无非就是朝政混乱,官员昏聩,百姓无以为生,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没有什么种族的缘故。”
“张角起兵因为天下大旱,朝廷不赈济灾民却仍旧征税,百姓无以为生。”
“方腊起兵因为徽宗喜好花石纲,底下的官员便不顾民生肆意压榨,百姓因此活不下去了。”
“太祖那会儿起兵也是一个道理,当年太祖家贫,仁祖过世后便沦为乞丐,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入皇觉寺为僧,甚至后来投奔郭子兴也不是为了驱逐鞑虏,而是为了从军讨一口饭吃。”
“所以,天下社稷若是想太平,百姓想要安居乐业,朝廷必须要想办法给百姓一口饭吃,有了饭吃,百姓才不会反。”
“陛下圣明。”王直出声夸赞了一句。
朱祁钰随意摆摆手,继续道:“那么问题来了,洪武时候享受免税免役的文人有多少?现在享受免税免役的文人有多少?几十年后享受免税免役的文人又会有多少?”
“到时候天下田土全都给他们弄到了手底下,朝廷的赋税和徭役又要去哪里征收?大明这么大,万一哪一天遇到了个水旱大灾,朝廷又要拿什么赈济灾民?拿什么安抚百姓?”
“到时候天下遍地狼烟,百姓民不聊生,我大明社稷倾倒,这个责任是由我朱家人来背,还是那些免税免役的文人来背?”
“若是由我朱家人来背,那朕就要尽量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天底下不能有人只享受权力而不承担责任。”
“若是由那些免税免役的文人来背,那朕就要提前准备一下,下一道旨意给天下百姓,若是他们活不下去了,尽可以起兵劫掠当地文人之家,只要不针对朝廷,不针对我朱家江山,百姓劫掠之后自行散去,朕的后世子孙绝不会追究他们的责任。”
王直知道皇帝说的是气话,也没有在意,而是劝道:“陛下不必和他们计较,只要大明的天子始终仁德圣明,满朝文武也不会有人敢做得太过分的,若是有过分的,陛下直接处置他们便是。”
朱祁钰看着一脸真诚的王直,叹了口气道:“王老爱卿,其实朕不担心最近一百年大明会出什么大问题,大明够大,如今许多地方的人口还没有填满,而且按照如今的方式发展,即便再过百年也不会走到朕说的那一步。”
“但是如果问题不解决,我朱家的后世子孙早晚会有人走到那一步啊,等到了那个时候,天下大半百姓都要依靠这些人求活,掌握天下的自然就是这些人了,到时候若是后世子孙没有太祖的魄力行破而后立之事,那又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问题呢?”
“所以这也是臣不明白的地方,陛下既然知道此事,那为何要削减都察院的权力呢?”王直出声问道。
朱祁钰摇摇头:“朕不是在削减都察院的权力,而是在尝试重新树立都察院的威信,王老爱卿不觉得,都察院之人在朝政上干预过多了吗?”
“虽说监察御史都是从各个衙门调过去的,但是这些人毕竟还是文人,六部的政令基本上都是针对地方弊病的,但正是有这些人的存在,有些政令还没有达到效果便被他们弹劾到废止,根本原因不还是在于这些政令侵害到了他们的利益吗?”
“昔日临川先生也看到了赵宋土地兼并的弊病,提出了青苗法这种良法,以常平仓、广惠仓的储粮为本向民间借贷,但是结果呢?富家大族勾结地方官员强行放贷,然后以各种理由拖着不放款,还没到时日,又以各种理由催收还贷,钱没拿到的民户自然无法解决问题,只能向富家大族借贷,反而加剧了土地兼并,民间深受其苦,这地方上的富家大族和地方官员可都是文人啊,而且对于这些事情,御史台的御史们却是选择避而不谈,其根本原因不也是因为他们本就出身于富家大族吗?”
“太祖立都察院,其根本目的是探查贪腐,监督官员,结果被某些人变成了内斗的工具,朕怎能看着这种事情发生。”
“所以,朕现在只让都察院查问贪腐,正是因为为官之人贪就是贪了,没贪就是没贪,银子地契摆在家里,谁都不能狡辩。”
“而且朕并不只打算调整都察院一个衙门的事情,今后每年朕都会对朝廷上的衙门进行一些微调,让各个衙门尽量能够专注于某一项朝政上,而不是如今这种区区五六个衙门统管天下。”
王直越听越是心惊,出声问道:“陛下,您要做什么?”
朱祁钰淡淡吐出两个字:“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