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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大楚朝会,愁云惨淡,这让许多暂时没有资格跻身大殿的中层官员,有点不知所措。尤其是以往在庙堂上如日中天的宋家三人都没有出现,不但如此,据说吏部尚书、礼部侍郎在内十数位权贵公卿都抱病请辞,是皇帝陛下让一夜之间突然独掌大权的御林军副统领齐肃,让这名抑郁不得志多时的统领带兵去各座府邸,去请各位大人参加今日朝会,以至于这拨来自不同阵营不同山头的大人物姗姗来迟,联袂出现,格外引人瞩目。关于昨日京城的动荡,大多有所耳闻,只不过毕竟那桩风波发生在皇城以内,而且很快就下令全城戒严,很多官员得到的小道消息都显得只鳞片爪,但毋庸置疑的是那个北凉藩王肯定折腾得不轻,最后那句满城可闻的蛮横宣言更是不知道让多少人震惊,让多少人茫然,让多少人恼怒。不说别人,只说今日朝会大殿内外,就说那些年轻些的大楚俊彦,谁不是倍感悲愤?
等到所有人跨入大殿,才发现司礼监掌印太监也换了一张新鲜面孔。而本该稍晚入殿的皇帝陛下更是早早坐在龙椅之上,眼神冰冷,第一次让诸多臣子感受到这位女帝的威严。
而如吏部尚书袁善弘这样的中枢重臣,以及他身后那排稍右的礼部侍郎郭熙,竟是下意识低头,不敢面对那位年轻女子。
若是在以前,几乎所有在京任职又能参加朝会的文武百官,颇为心有灵犀,不管风吹雨打,不论是炎炎酷暑还是大雪纷飞,无一例外都将每日朝会当作一件赏心悦目的乐事,从不视为苦差畏途。理由很简单,他们大楚的皇帝陛下,不但是位风华正茂的年轻女子,更是胭脂评四人之一的绝代佳人。看着高坐龙椅身穿龙袍的陛下,哪怕是一抹眼角余光,都会感到心旷神怡,在去年大楚声势最为浩大的时候,还闹过一桩风雅笑话,有位在大楚朝野一鸣惊人的年轻武将,在战败杨慎杏阎震春两位离阳大将军的先后两场战事中,都立下赫赫战功,在跟随主将谢西陲入京面圣的时候,竟然在朝会上象征性的君臣问答中满脸通红,像是犯了痴症,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惹来满堂哄笑。如果不是坐在椅子上的中书令孙希济很快就出声喝止,恐怕笑声都能传出大殿很远。
今天的朝会,再不复之前的君臣相宜春风和睦了,多数大殿位置靠后官员都偷偷翘起脖子,打量着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的中书令大人,试图从这位为官履历厚重程度堪称当今天下第一人的老人脸上看出些端倪,但是很可惜,老人除了没有像以前那样身体微微后倾靠在椅背上,而是竭力正襟危坐之外,就没有任何异样表情。相比如履薄冰的众多文官,朝堂上本就稀拉零落的武臣比较镇定,在大楚官场一帆风顺的何太盛已经失踪,家眷不是没有打探过消息,甚至都去了靠山宋家那边登门拜访,可是宋府大门紧闭。昨夜另外一位手握兵权的副统领也没有回家,不过好歹还算有点消息从皇城内传出去,大抵还不至于丢官下狱。不管怎么说,京城内和京畿军伍的武将官职,上得了台面的座椅,数来数去就那二十来把,一下子少了两把,自然意味着很多人可以顺势往前挪挪,是好事。
现在当官当得更大些,哪怕将来有一天换了坐龙椅的人,西楚的官帽子哪怕一文不值了,可终究换成护身符或是保命符的可能性就更大啊,否则比如一个大白菜烂大街的六部员外郎,谁会当回事?真要秋后算账,脑袋上的官帽子不够大,身价不够高,那就是说砍掉就砍掉的,人家卢升象吴重轩甚至完全不用跟太安城赵室天子或者是刑部打声招呼。
本该司礼监掌印太监出声高呼“有事启奏”了,但是这名本该春风得意的大宦官板着脸,根本没有开口的迹象。
大楚女帝坐在那里,以往总给人略显坐立不安感觉的她,这一刻显得极其高高在上,就像是一个因为治理天下多年而积威深重的君王。
她直接开门见山说道:“自朕登基以来,听了你们说了太多的话,今天你们就听朕说话,不用你们说什么。”
已经有人开始缩脖子咽口水。
以至于所有人都忘了在大殿中跪下。
刚好站在吏部尚书袁善弘身后的吏部侍郎,因为视线低敛的缘故,恰巧就看到尚书大人的双腿在颤抖。这还是那个被誉为“席上清谈冠绝江左”的袁莲花吗?还是那个总能在庙堂上意气风发、甚至胆敢向前线主将谢西陲发难的吏部天官吗?
中原历史上第一位女子皇帝,姜姒俯瞰那帮文武百官,一屋子的高冠紫黄,大门之外,更有一些个跪下后才发现应该起身才合群的官员,他们满脸茫然地望向大殿内,望着她,然后在她的视线下迅速低下头去。
她沉声道:“御林军副统领何太盛死罪伏诛,原副统领顾遂改任京畿南军的副将。”
何太盛死了。
虽然朝堂上位置靠前的重臣高官循着蛛丝马迹已经有些揣测,但真正听到这个消息后还是满脸惊讶和恐惧,难免有些兔死狐悲?不是何太盛这个莽夫的生死如何重要,而是那意味着权倾大楚朝野的宋家真的倒塌了。
既然连一门三公卿的宋阀都彻底失势了,那么这座朝堂上有谁能够“长命百岁”,最可怕的是与宋家向来交好的中书令大人,似乎对此毫不奇怪,依然没有睁开眼。比起宋家稍逊一筹的顾家,仍是在大楚版图根深蒂固的庞然大物,原副统领顾遂就是当今门下省右仆射顾鞅的嫡长孙,只不过顾家饱受诟病的是顾遂的长辈,顾家长房二房里有三人已经在离阳仕途攀爬多年,只不过在江南道那边仕途不顺,而且这次西楚复国,三名官帽子只有芝麻绿豆大小的顾家子弟竟然没有一人愿意落叶归根,甚至很快就给家族写了绝交信,在顾鞅的亲自主持下也将三人从族谱上除名。当时很多官员都把顾家的家丑当成笑话看待,等到离阳大军四线围剿而来,所有人都恍然大悟。
听到长房长孙只是平调为京畿南军副将,顾鞅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但是年轻皇帝紧接下来的那句话不亚于耳畔惊雷。
“门下省左仆射宋文凤,赐死。”
刚刚如释重负的顾鞅吓了一跳,如果把“左”字改成右字?他在惊骇的同时不得不扪心自问,如果真是点名自己要死,他顾鞅该怎么办,整个家族该怎么办?
面面相觑后,马上就有一名享誉朝野的从三品文臣走出队列,手捧玉笏低头沉声道:“微臣斗胆询问陛下,为何陛下要赐死宋大人?!又问,宋大人死罪为何?”
在近乎无礼的两问之后,这名跟宋阀数代皆有姻亲关系的大臣干脆就抬起头,盯着皇帝陛下的脸庞,继续问道:“微臣最后还有一问,先帝曾对宋家赐下丹书铁券,公开许诺宋家世世代代可与大楚姜氏共享天下!”
在这名大臣的公然抗旨后,朝堂上几乎所有官员都开始使劲点头,愤慨神色溢于言表。
他向前踏出一步,根本不管自己刚刚才说过“最后一问”,很快就有第四问,大义凛然道:“敢问陛下,难道陛下不是出身我大楚姜氏?否则怎敢违背先帝?!如果微臣没有记错,凭借那道丹书铁券,宋家子弟能够免死四次之多!”
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留心中书令孙希济是睁眼还是闭眼了。
坐在椅子上的老人干枯双手抓住椅沿,呼吸困难。
大楚皇帝姜姒没有丝毫慌张,似笑非笑,“先帝钦赐的丹书铁券?朕当然记得,但是你们大概都不记得了,太祖曾言只要犯下谋逆大罪,一概处死!”
那名大臣错愕片刻后,竟是哈哈大笑,环顾四周,疯癫一般,“可笑可笑,大楚三百二十年悠长国祚,从无获赐丹书铁券而处死的臣子,不曾想我辈何其幸运,侥幸遇见了如此大开先河的皇帝陛下!”
只见这位以风度儒雅著称于世的翰林学士,突然高高抬起那块玉笏,狠狠砸在大殿地面上,顿时摔得粉碎。
其声如龙凤哀鸣。
吓得几乎所有人一颤的翰林学士朗声道:“这般臣子,不做也罢!”
然后就在他转身离开大殿的时候,已是灯尽油枯之年的老太师孙希济一拍椅沿,高声怒喝道:“成何体统!李长吉,就算你要挂印辞官,也应该等到朝会结束才可离开大殿,否则你就自己直奔诏狱大牢!不用刑部审问!”
翰林学士愣在当场,重重冷哼一声,虽然怡然不惧,但终究还是没有走出大殿,而是大摇大摆地走回朝臣班列。
有了李长吉做出头鸟,素来信奉袖里藏刀但务必面子上一团和气的文武百官,只觉得各自的腰杆子直了几分。那个年轻女子皇帝莫名其妙的丧心病狂,也开始有点像个自娱自乐的笑话。
对啊,满朝文武,背后是那么多不管天下王朝兴衰都春风吹又生的豪阀世族,只要咱们同气连枝,难道当真怕你一个没有了曹长卿撑腰的年轻女子?而且看情形,老太师对她的疯狂举措,只是在隐忍,并非支持。
姜姒瞥了眼那个如同沙场百胜将军的翰林院学士,冷笑道:“李长吉,朕听说你自称古今文章,你都不用看,只在鼻端定优劣?”
就在李长吉恼羞成怒要出生辩驳的时候,有一位原本对李长吉最是腹诽质疑的同辈文坛清流名士,门下省右散骑常侍程文羽出人意料地走出班列,连玉笏也不再捧起,单手拎着,笑道:“李大人的诗文,我大楚士林虽不是全无异议,但陛下可曾知晓就连离阳的宋家老夫子,也曾亲口评点为‘行文如沙场猛将点兵,鏖战不休,亦如酷吏办案,推勘到底,从严而不从宽,虽稍有偏颇中正之义,却足可谓极有劲道!’陛下,李大人为官治政的本事高低且不去说,可这文章嘛……”
程文羽虽然没有说出最后半句,但是言下之意已经很清楚,李长吉的学识文章,绝不是你姜姒可以评头论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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