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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公子道:“我已吩咐人,取上好汉府缎,与他做衣服,上好宋锦,与他做铺盖,即裁缝连夜做完,明日一定都有了。”
仇胡子道:“这是文官的福分,有贵人照看,就如我们众人,万不能如他了。”
田公子道:“你们既在这里,耍银钱用,要衣服穿,都是一样,值些甚么!”
众人一齐称谢。于是每日陪伴田公子在园中玩耍,时刻不离,不独受用吃穿,还要拿银子回去使用。
这事按下不题,却说元正文在寓处,每日呆呆的想着田公子到他那里谢罪,当面进言,候了多日,竟不见来,忽然失惊道:“我好错也!我前日是见启去赴社,不是他来邀我。他怎么晓得我在这里寓着,自来谢罪?倒是我不是了。我今日还到他花园中去,亲自会他,尽了我一点忠告善道的心,有何不可。”
主意定了,遂带了奚童,来到万花园来。此时封老儿已是翟有志等人买定了的,况元正文是个书生模样,封老儿预先有了“没想头”三字在心,越发无心答应。当下元正文走到万花园门首,问道:“有人么?”
封老儿出来问道:“是那一个?”
奚僮道:“我们元相公来候你家爷的。”
封老儿道:“是那个元相公?”
奚僮道:“是前日与你家大爷做诗的。”
封老儿听见“做诗”二字,遂连连摇手道:“请回,请回!我家大爷是不欢喜做诗的,不必来候。”
元正文道:‘你这老儿,好生无理!我来候你主人,你便该慌忙通报,怎么这等大模大样,还不快去通报!”
封老儿见元正文词严义正,也不敢放肆,遂说道:“你站着,我去说一声。”
遂走进里面来。此时田公子正与阎文儿携手,同着仇胡子等人在那里看花,忽见封老儿走来说道:“禀上大爷,外边有一个元相公,来候大爷。”
田公子听了,也有相会之意,当不得六七个人都说道:“大爷会他做甚么,这等书呆子,有甚好处,回他不在罢了!”
那封老儿是说同了的,不等主人发言,早已走出去了。出来对元正文道:“我家大爷不在园中。”
元正文道:“我晓得你家大爷,是又被那些匪类缠住了,回我不在。只可惜邪正不分,日后要想我元正文见不见,只恐不可得了。”
遂带了奚僮回寓,更加不乐,因转想道:“我与田月生,虽一见如故,毕竟是初交,他既不会我,又何必定要会他,若是我再去,竟象我元正文有求于他的光景了,只此一次,不可再去。如今西湖佳景已经领略,不如收拾回去,准备今秋进闱考试的功夫,多少是好。”
遂收拾行李,回洛阳去不题。正是:
损者自损,益者自益。
不可则止,何须费力。
再说田公子,自遇了仇、翟等人,连父党母党妻党至亲,都一概谢绝。你道为何?盖人性本善,只因气禀所拘,物欲所蔽,渐渐学坏了的。田公子本来是个极聪明伶俐的人,只为遇了这班匪类,蛊惑住了,失了本来面目。就如做和尚的,本来是个参悟之人,忽然为魔王所累,若是道德高厚的,真性不灭,自然有驅魔之法,那怕他八万四千魔头鬼子,只当没有看见。若道德浅根基薄,就被魔王扰乱。田公子只因是个膏粱子弟,不曾劳筋骨,饿体肤,动心忍性,从艰难困苦中阅历过的,一遇坏人,就被他缠坏了。但是他一点灵机尚然不昧,所以自己也明知道所为不正,难见亲戚,这正是羞恶之心,人皆有之,还是他的好处。可见人家的子弟,就是家中大富大贵,务必要教他结交几个读书寒士,一则看见朋友这般困苦,他便自己惜福,二则人读过几句书的,毕竟明理,说出来的话,无非是立身行己的功夫,就有几句陈腐酸话,也无害于事,就花费些钱钞,也无伤元气。
如今富贵人家,坏在看得自己尊大,定道富者与富者交,贵者与贵者交,一遇了寒士,便陡然做作起来,偏要做出个不屑下交之态,以致富贵相敌的,往来相与,大家夸强斗胜,再遇见几个帮闲之流,在里边勾引撮弄,好端端把一个祖父辛苦创造的事业,直弄得干干净净,扶轻不得,担重不得,求为一寒士而不可得,悔之何及。
闲言休题,仍归正传。田公子只为阎文儿一个龙阳,把仇胡子等六人养在身边,花钱费钞,竟如砖头土块,全不爱惜。一日正在长松堂上与这班人欢饮弹唱,忽见一个家僮来禀道:“老爷有家报到了,请爷回去开拆。”
田公子立起身道:“这件事,倒要回去走走。”
仇胡子等人也故意立起身来,都对着阎文儿道:“我们大家都回去罢!”
田公子着急道:“这是为何?我回去就来,你们可在此玩耍,不要回去。”
众人又故意道:“大爷此去,只怕不得就来。”
田公子道:“怎么见得?”
众人道:“大爷这些时不回去,又听见有阎文官在此,大娘见了面,一定有话见责。就不见责,也不放大爷来了。”
田公子道:“你们放心,我这男子汉,岂有受老婆管的理!你们在此陪着文官。”
又吩咐众家人:“我回府去,若诸位爷要甚么,即时取来,或有迟慢,我来时,重责三十板!”
众家人连连答应。田公子遂上马回府去了。
看官们记着,那小人的机械变诈,深不可测,牢不可破,他恐田公子回去,看了家书,受了父母教训,或听了妻子的劝解,不理他们了,所以预先把言语来束缚定了他,叫他不得转移,竟把父母妻子反当做冤家对头一般,皆由这般匪类所使。正是:
小人一亲,不独恶贤。
骨肉至戚,视为路人。
那田公子自立社之日,遇见了阎文儿与这班人,纠缠住了,足有半月不曾回府,手下人不得田公子宠的,都来在女主面前讨好,也有说公子如何与阎文儿亲爱的,也有说仇胡子等人如何朝夕不离,百般撮弄的,也有说公子如何送银与阎文儿母亲,如何做衣服被褥与阎文儿的,把一个虞赛玉气得三尸神暴跳,恨不得把田公子拿到,咬下几口肉来,方才出得这口气。这也是妇人家的常情,不必细述。那田公子回到府中,下了马,一直走到房中,只见虞赛玉面有怒色,不言不语坐在椅上。田公子道:“娘子为何这般恼闷?”
虞赛玉道:“你在花园里住老了罢了,何必回来!”
田公子道:“回来看家书。”
虞赛玉道:“若是不看家书,决然不肯回来。”
田公子道:“老爷的家书在那里?”
旁边梅香答道:“在柜里。”
遂开了柜,取出家书,递与公子。公子拆开看道:
字付月生:我在京平安,你母亦康健,不必挂虑。但仕途艰难,日夜操心耳。你在家,凡事要谨慎,夫妻和睦,读书务正,不可荒废。田庄是根本,须时时料理。家人要收管,不许在外生事。我年已半百,生你一人,所蓄都是你承管,须要爱惜,不可浪费。余不尽言,至嘱,至嘱。
田公子看完了书,梅香捧茶立在旁边,田公子见家书所说的话,正犯着他近日的弊病,一言不发。将书放在桌上,取茶自吃。
虞赛玉是读过书认得字的,走来把家书一看,看了说道:“这书上句句都是好话,你也该做些正务,为何终日与那些没正经的人混些甚么?这些时,只见你着人来,取去三百五百银子,做些甚事?”
田公子因在仇胡子等人面前说了嘴,把妻子的言语全然不当好话,反气狠狠对虞赛玉道:“我取银子,自有用处,与你甚么相干!难道你妇人家,管得我做男子汉的么!”
虞赛玉道:“我虽是管不得你。你也要酌量。”
田公子道:“我家这般家私,便日费千金,也不至于穷,何劳你这等远虑!我是顶天立地的男子,难道反不如你妇人的见识?你若是这等唠唠叨叨,三言四语,我如今去了不回来,看你怎么样,真真是不贤慧的东西!”
虞赛玉见他说“不贤慧”三字,气得两泪交流道:“我好言劝你,你反骂我不贤慧,我明日请我爹爹来,与你平一平理,看是那个是!”
田公子道:“你将你爹爹来压伏我么?他不过是一个按察司,能有多大!我家爹爹的官,比他略大些。”
虞赛玉哭道:“谁与你比官比势,好汉来由!”
田公子见妻子哭起来,遂叫备马,立起身来,对虞赛玉说道:“我偏要与那班人混去,誓不与你相见!”
遂上马而去。看官们切记着,田公子这等聪明,只因遇了匪类,把父母妻子的好话,当做仇言。此一去不知弄出多少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顾天飞评曰:看小说,若当做小说看,便不是全看小说的人。须要作《左》《国》《史记》文字一样读法,定要读出趣味,方不是空读。此回正处反处虚处实处,紧处缓处浓处淡处,写景处照应处陪衬处传神处,无一不到。若一眼看过,必非解人,一定作小说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