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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友,你若能够的话,那请你解释给我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个很有理性、很沉静的人————因为我在日常生活里总是很沉默,很有理性的;就是在离开他们以后的今日,而那些八年间我曾经寄住在他们中间,正直勤劳以教授希腊拉丁文而糊过口的各学校委员们的眼里,我也还是一个沉静而有理性的人————请你解释给我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就是像这样的一个沉静有理性的人,有时候虽明明自家知道,可是终究会完全变成一个疯子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的说明,也可以说是我的辩解,我极愿意承认,这一种状态确是一种神经病的预兆,其后我就为这病所缠住,不得不在病床上卧睡了许多个礼拜。
“病渐恢复的中间,我又变得很沉静而有理性,可是我的青春的生命也就此完结了。在两个月的时日之内我竟老了二十岁的年纪。我离开病房的时候,就变得衰老龙钟,像现在的样子了。我的过去,虽则是这样空虚而乏味的,却成了我的生涯的全部。现在我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没有什么可以希望,没有什么可以渴想的了。已经是黄昏的世界了,熙扰和火热的白昼已经过去了,境地变得凉爽清平。那个摆只是懒懒地在一个短小的距离内,在那条‘合乎理性的,平静的无关心’线上摇动了……我却真想知道,那些在世上成就功名、达到他们的目的的人,那些真的成了得胜的元帅、内阁的首相和其他与此相类的伟人的人,心状究竟是怎么样的。不晓得他们在人生的晚境,究竟能否感到一种得意的满足而休止,不晓得他们是否也只感到一种奋斗的疲倦而并没有胜利的喜悦,也只懒懒地退出那人生的漩涡。————难道无论哪一个人,为幸福这一个刑罚所禁止,就不能下降到他的内部深处,去算清他以消耗生命而换得的东西的么?”
华伦静默了好久,只沉浸在痛苦的沉思里。然后他又轻轻地继续说:
“我对于爱伦的招请,当然,没有应她。但是她不知从哪里寻得了我的住处,并且也知道了我的害病。————这可并不是一幕浪漫的恋爱情景。我的床前,并没有她的辉耀的倩影前来看病,我在我的发热的乱梦里,也没有觉得她的冰冷的素手按上我的火热的额头上来。我只在病院里调养,并且他们也看护得我很好,我在那里叫作第三百八十二号,而这冗长的故事全部,也只是一件疏散无味的东西。可是到了我想脱离病院对那慈和的院长诀别的时候,他却交给了我一封信和五百元金洋的一张支票。在那个封筒里有像底下那么的一张信:
你的一位老朋友,请求你将封入的金额接受,当作他借给你的款子,等你病好之后找到了工作,再每月地还他,每月付到这病院里来。
“这信是不署名的!
“这事情明明是对我的好意,可是却使我痛心得很。我当然不得不辞却这金钱的惠借。假使我让一位我所热爱过而终与他人结婚的女人来帮助我,那也就是大大的过失。
“我就问那个当我在读信的中间很得意地笑着在旁边观察我的院长,问他晓得不晓得,这发信人是谁。他回答我说不晓得。但是我却明明知道,他是在对我保守着秘密。我想了一忽儿,然后又重新问他,问他能不能替我转送一封信给这位写信给我的人。这一件事情他答应了。于是我就对他说,明天可以将那信交给他的。
“我想了半天,想这封信将如何写。一边我在心里却一点儿也没有疑念,知道这将钱送给我的一定是爱伦。对此好意我却不愿意有所辜负,我真不愿意伤坏她的感情。可是我终于写定了一封信,现在就我的记忆所及,大约这信的内容是如此的:
我真感谢你得很,但是你借给我的钱,我却不能够收受。请你心里不要难过,因为我将钱送还了给你。你的为此,明明是为了我好。以后我将努力地为人,使我不至于辜负你这一种深情。请你相信我,在我心上将永远保留着你的记忆。你的好意我是没世也不能忘记的。
“将这信交给病院院长之后没有几天,我就离开了纽约到了美国西岸的散弗兰西斯珂1。往后好几年我没有见到听到爱伦·琪儿玛的事情。她的印象也渐渐地消弱了下去。我已经把她忘了。我并且也忘记了我是曾经有过年轻的时代的。我是老了。————那条暗淡的河流,将载着我和我的幸福的小舟并无激动很平和地流送到那个最后是无人不去的神秘的海里去的那条暗淡的河流,不过在一个荒凉的大漠里经过了它的流程。我所航过的河流两岸,只是惨淡怖人的单调罢了。我极端厌倦地站在这扁舟————人生的舷上。我从没有故意地做过恶事。美的事物我是爱的,善的事情我是想勉力做的。为什么我会这样感不出人生的乐趣来呢?我对于可以冲破我这只船底的岩石,对于能将我卷入河流深处去的漩涡,反倒想祝福它们。到我听见爱伦的婚约那一日止,我还老是相信,我的生活将于明日重新开始。这一个明日到了,可是我的新生活仍没有开始————而我的生涯已经是完结了。”
华伦现在说话说得这样轻,弄得法勃里修斯要听他的话的时候不得不耸肩努一番力了。与其说他是在和他的朋友说话,反倒不如说他在和自己说话更像些。他将右手的食指高高举起,指示着一个摆的摇动,从右到左地在空中慢慢画了半个短圈。然后将手指指上那个在纸上他所画过的黑点,轻轻地说:“完全的静止……我只希望,各事都快点过去。”。
一个长时间的静默继续了下去,终至法勃里修斯因难耐而打破了这个沉默。
“那你又怎么,”他问,“决心离开美国,回到欧洲来的呢?”
“是的,不错,”华伦忽而同惊醒似的回答说,“还少个所谓结尾罢。本来我这故事就没有结局的……和它的也没有冒头是一样。这故事所述的不过是些无形状、无目的的事情罢了;并不是人的一生,却只是人的丧生————死。但是你若还没有疲倦的话,那我还可以依了年代的顺序继续说下去。”
“请你继续说下去。”
“是的……我在美国各处流浪了好几年。那个幸福的摆是很有规则地限制住了。它只在很容易达到的‘守分的愿望’和不再长时苦我的‘怨恨和不平’之间摆动。我开始了一种安静的简易生活,人家都把我当作一个怪人看了。我只勤勉忠实地做完我的义务责任,旁人的事情一点儿也不去闻问了。一到了我的钟头教完闲空下来的时候,我就一个人走出市外到最近的树林里去休卧在大树之下。一年四季的时间,在我是一样的;养花的春季,丰殷浓绿的夏天,悲哀的秋日,荒冷的冬时,在我都是一样好的。我总只觉得树林可爱。静默的树林我觉得是世界上最美的东西。在树林里有一脉平和之气会吹入到我的心里来。我变得非常地平和安静了,对于在我周围的事事物物毫不关心,甚至成了这样的一种习惯,变得凡对关于我的无论何物,和对向我提议或劝止的无论何事,我都只回答一个‘很好很好’。我自己却毫不曾注意到这一个回答,这几个字是非常自然地流到我的口头上来的,到了有一天一位同事对我说,在校里人家给我取了一个绰号叫‘很好很好先生’,我才觉得。人人对我这么一个从来也不曾遇到过好事情的人,叫我‘很好很好’,岂不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情么!
“现在我只需告诉你一段最后的小小的冒险谈,我的故事就可以算完结,希望来听你的了。
“去年我偶尔到了爱儿米拉,是学校里休假的期中。我没有什么事情好做,口袋里还存着几百块的金洋钱在那里。我决心再去看一遍我那悲喜交感过的背景故地。自我离开那里之后已经有七年了。我十分有把握,确信在那里再也没有一个人能认识我了。并且即使被他们认出了,在我也更有什么要紧?
“当我在市上走了一圈之后,看访了一回我曾教过书的学校和爱伦·琪儿玛住过的宅邸以后,我就走上那个市外的小公园去,在这公园里当我年轻的当日,曾经消磨去许多幻想的时间,并且那园里的一草一木,我当时也都认识的。那些我在那里的时候都还是矮矮的小树,现在已经长成了摩天的大木了。树木中长成大树的也不是全部。这里那里有几株是枯死了的,有几株是被砍伐了的。那是新秋的九月————将晚的时候。太阳已沉落在西天,红红的炫目的夕照阳光,穿过了苍黑的树枝在那里闪射。在一棵树下的椅子上,有一个暗黑的人影坐在那里。无情无绪地走近了那黑影的身边,我真吃了一惊,我马上就认清了。她是爱伦,我被钉住似的立住了一忽儿。
“她身体屈俯向前坐着,在用了遮日光的伞子长柄向地上的泥沙里画字。她穿的是一身丧服————她还没有看见我哩。我屏住了气不声不响地仍复离开了她。走远了百数步后,我从那条树荫下的甬道里走入了旁边树木的底下,在树下我又惊惶地回转来看了一眼。她还是仍旧坐在那里。啊啊,只有上帝知道,何以这一种想头会突然又涌到我的脑里来的。我想看她一看了。她已经是不会认识我的这事情,我是确实知道的。我于是装作在散步的一位闲人的样子慢慢走近了她的身边,几分钟后,我就走到了她的前头了。她在路上看见了我的黑影,毫不注意地将她的头儿举起,我们的四条视线就冲接在一道。我的心脏的鼓动仿佛要停止的样子。她的目光是不相关的,冷冷的。可是一忽儿的中间,她眼睛里突然放起异样的光来了,她把身体急速地掣动了一下,似乎是要站起来似的。此外我不能看见了。我已经走过了她的身边,一步一步地离她远了,绝对不敢转过头来,再回看她一眼。我还没有走到公园出口处之前,一辆无篷的敞车很快地在我的身边转过;我又看见了爱伦,看见她靠出在车外,脸色苍白,眼睛张得很大,同五年前头在纽约的中央公园外看见她的时候一样。我为什么不同她招呼呢?真是愚人愚事,但我终没有招呼她。她那双眼睛,约有一分钟的时间,忧心似的向我注视着的她那双眼睛,忽而又变得冷冷的了。我还看见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然后又慢慢地将身体靠回了车中。然后她就去我远了,消失了。
“我现在是三十六岁了。可是还不免有点羞缩,当我将我所做的那件应该是小学生才配做的愚事在此地不得不对你说出的时候。我写了一封信给她:
一个十分尊敬你的朋友,对于他,你在数年前曾经示以好意的,他昨天也曾见过你一面,可是你不曾认出他来,他在这里送上他的一个敬礼。
“这信当我在乘上自爱儿米拉开向纽约去的火车一分钟前投在邮筒里的,那时候我的心脏鼓动得非常厉害,仿佛是正在冒险做一件极危险的事情似的————这真是一个大冒险呵!是不是?……我平生觉得从没有经验过比这事情更大的冒险,就是现在,在我的回忆里,我也常常只以此而在自慰的哩!
“差不多过了一年之后,在去今没有几个月以前,我偶尔在百老汇路上又撞见了今年是长到了二十岁的弗兰息斯·琪儿玛。世界实在是再小不过了,认识的人是怎么也会撞见的。长得和他姊姊很像的弗兰息斯,已经不认识我了。是我招呼他的。他很和气而又很困惑地微笑着朝我看了几分钟。忽然他就满心欢喜地向我伸出了手来。
“‘啊,华伦先生!’他叫着说,‘我真欢喜,终于又见到你了!我和爱伦常在谈起你,并且猜想你不知究竟怎么样了。————你为什么一点儿也不使我们知道一点消息呢?’
“我回答说:‘这些没有价值的事情,我怕使你们知道。’我说话说得非常之幽。现在我是很有勇气了。但在当时那青年却使我变得胆怯。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向他要求过什么,也不在期望他些什么的哩。
“弗兰息斯以青年的、和蔼的热忱回答说:‘对我们这样的狐疑,那是你的不是。你是我的唯一的先生,只有从你那里我才学得了些物事,我衷心所感谢的,只有你一位先生。你想我会把我们的那些长时间的、美丽的散步忘记的么?那时候我虽则还是一个小孩子,可是在那时候你讲给我听的一切善的美的事情,都还牢牢铭刻在我的记忆里哩。————爱伦吗?————她自先生你去后,就不愿意再学音乐,她现在在那里弹奏的,还只是从你那里学来的那些老调子,她不愿意再学些另外的音乐。’
“‘父亲母亲都好么?————你姊姊怎么样了?’我问。
“‘可怜的母亲三年前病故了,’弗兰息斯回答说,‘现在在我们家里管理家务的是爱伦。’
“‘那么你们姊夫也和你们一道住的么?’
“‘姊夫?’弗兰息斯很怪异地回答,‘难道你还不晓得么?去年他坐船从里凡浦儿2到纽约来的途中,那只“阿脱兰脱”号沉没了。’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的,’弗兰息斯直率平静地追加上去说,‘这是不能够向外人说的,他的死也算不得一个大损失。姊夫并不是一个好人。在他突然遭难之先,爱伦已经和他离开别居了三年了。————他俩的结婚生活,并不是幸福的。’
“我把头动了一动,做了一个表示我的同感的姿势。但是无论如何,却总不能够说出一句话来。
“‘你一定马上就来看我们,’弗兰息斯继续着说,‘此地是我的卡片。请你决定一个日子,到我们家里来吃饭。我们一家都在希望着见你哩!’
“我回答他说我将写信给他,我们就此分别了。
“我的精神————我想,幸亏是如此————已经将它的少年时候的弹性消失尽了。那个摆这一回并不高举起来。它只在数年来来往摆动惯的那个短距离的小弓形内摇动。我自己晓得,和琪儿玛家一族的重新的关系一定又要发生痛苦和失望的。我觉得我自己还没有完全的把握,一到爱伦的面前,我怕自己又要变成一个呆子的。我有十足的理性,足够看出向这位富有的、高贵的、年轻的寡妇求婚是一种疯狂。同时我又觉得,只需短短地和爱伦在一道几天,我这可怜的理性又会完全失掉的。我在各抒情诗里也曾读过,知道爱情能使人净化,能使他变而为神。可是爱情也能使他变为顽迷的傻子。这至少在我这一回的事里是如此的,所以我不得不加意地留心。
“在我和弗兰息斯·琪儿玛遇见的前几天,我曾接到有一位我的旧亲死去的通知。关于他的记忆,我已经有点记不大清楚了。我只记得小孩子的时候,曾在他那里住过一个假期,那时候他待我是很亲热的。他是一位沉静而率真的人,只寂寥地过了他的一生。我模糊地记得曾听见人说过,他从前是对我母亲发生过爱情的,等她结婚之后,他就避去了尘世,在乡间过他的孤独生活了。有许多年不曾听到他的事情了。可是现在推想起来,这一位悲哀沉郁的老人,仿佛是把我常放在心里,从没有把我忘记过似的。总之,他在临终之前,曾把他的小小的财产的大部分赠遗给了我。因此我就变成了一间在r附近的很安适的房子的所有者,和一块永年出租的不动产的主人了。每年的一千二百‘泰来’的租金,已经尽够我全部的开销了。
“于是我就决心马上离开美国,回到我的多年不见的故乡里来。你的住址,我已经打听到了。我在想,和你,我的最旧的唯一的老友的相见之欢,一定能将我在一生中所受的痛苦减轻几分。我到这里来一看,觉得这推想果然没有错。我终于有了这一次————还是第一次哩————将我胸中的苦闷尽情吐露的机会,我现在觉得心里轻快得多了,这是我这些年来所没有感到过的事情。我晓得你不会责备我过于严苛。你一定在伤痛我的软弱,但我晓得你不会因此而下一个严苛的判断。我平生原没有做过一件好事————但也没有犯过一件坏事。我是一个完全无用的东西,同《杜葛纳夫》(turgenjew)那篇阴惨的小说里的一位悲哀的主人公一样,是一个homme de trop(零余者)。
“我在从纽约出发之先,曾写了一封信给弗兰息斯·琪儿玛。我告诉他,一位亲戚的突然死亡,使我不得不回到欧洲来。我把你的通信地址给他,可以使他不至于看出我在逃避和他们一家的来往交际,以后我就出发了。现在我却在此地了。————好,总算讲完。dixi!”
在讲话的中间,没有使他的烟斗熄灭过的华伦,马上要求他的朋友法勃里修斯,也将他自己的历史讲出来给他听。可是法勃里修斯却已觉得伤心之至,在消沉的情绪里不想再说话了。所以他就告诉他的朋友,时间已经晚了,并且提议说,明天再来将这谈话继续下去。华伦回答说:“很好很好。”将烟斗里的烟煤敲出,他就把还在桌上放着的一瓶酒拿起,把瓶里残余的酒和法勃里修斯两人分倒了。然后他将杯举起,很快乐地叫着说:“为纪念我俩的青春!”连杯里的最后一滴也吞饮尽了以后,他将杯子放回桌上,感到很满足似的说:
“这是我这些年来干饮过的第一杯适口的酒。因为我今天所饮的,并不是为了想忘记过去,而是为了纪念着过去。”
二
华伦在他的朋友法勃里修斯那里住了好几天。法勃里修斯觉得他朋友是他生平遇到过的人中间的一个最质朴最谦逊的人。他对什么东西都不再要求,无论什么你给他,他总是觉得满足的。法勃里修斯对他提议无论什么事情,他的回答总只是“很好很好”。假如法勃里修斯有时候不去和他说话呢,他却会自得其乐于在安乐椅里坐着抽烟,手里或拿一本书,可是他并不是读得很起劲的,他从他那短烟斗里向空中吹一个个大的烟圈,就似乎是与世与人都无争恨似的平和适意。他说,他很不喜欢会见生人。可是时常在法勃里修斯家里进出的几个人,和他也算结了表面上的相识的几个人,都觉得他是一位很有学问很谦和的长者。凡接近他的人,总没有一个是不喜欢他的。他身上有一种特异的足以使人喜欢的牵引力。法勃里修斯也觉不能了解,华伦的这一种特质究竟在什么地方,可是他自己也不能逃出华伦的这一种迷力的影响。他在几日中间,又对华伦有起那种同在少年的学生时代一样的献身的亲密的友谊来了。“谁能禁得住不爱他呢,”法勃里修斯每自己对自己说,“爱伦·琪儿玛爱他,也绝不是一件奇事,是应该的……我真想尽我的能力,来把他弄得快乐一点。”
有一天晚上法勃里修斯带了他的朋友到一家戏园里去,在那里有一出滑稽的短剧是演得很好的。他记得华伦做学生的时代对于这一类的东西特别喜欢,在这一种剧场里他是最快乐也没有的。当时他朋友的那一种快乐的、清新的笑声,还在法勃里修斯的耳朵里响着哩。但是到了那里法勃里修斯又感到了一种新的失望。华伦一点儿也没有兴趣地在那里看这一出滑稽短剧。旁边在静静地观察他的法勃里修斯看他一次也没有笑过。他不过很注意地听了一刻,可是歇了一歇,他就把这一个视听的注意抛去,似乎是不愿再去用心看取的样子,只在无精打采地看戏园的周围了。到了第二幕完结,法勃里修斯问他“我们还是回去呢还是怎么?”的时候,他很快地回答说:“很好很好,我们回去罢!对这一种没意思的滑稽我已经感不到趣味了。还是让我们去抽一筒烟闲谈闲谈罢。怕那倒是更有意思更舒适些。”
华伦已完全不像十五年前法勃里修斯所认识的那个华伦了。可是在法勃里修斯方面却并不因此而减轻对他的亲爱。他心里满怀了忧虑在守护着他,和一位慈父守护着他的生病的爱子一样。他孜孜不倦地在设法想使他的朋友快乐一点。假使可以使他的客人的呆钝的脸上露出一脸满足的微笑来的话,那他就是很大的牺牲也在所不辞的。华伦也早看出了这一层好意,所以当他要和法勃里修斯别去的时候,他就深深被感动似的捏紧了法勃里修斯的手对他说:“老友,你只在希望我好,那我,我也很知道的……请你相信我,对你这好意我是满心在感谢。我们以后总不会再不通闻问的了,我们以后就互相守着罢。我到家之后将严守着和你的通信。”
华伦动身后的没有几天,法勃里修斯接到了一封从美国寄来的给华伦的信。信封上的略字是“eh”两字母————爱伦·霍华德,正是华伦所爱的那女人的名字。法勃里修斯马上将这信转给华伦,并且写上了一句话说:“我希望你在这里能接到从美国来的喜音。”————华伦在回信里对这一句话并不提及,并且也完全没有讲到爱伦的事情上去。他只将他现在弄得很舒服的那所他的新住宅的样子说得很清楚,而在邀法勃里修斯就到他那边去见他,可以多住些时。在往后继续的通信当中,两位朋友就约定冬假里耶稣圣诞节和新年,当在一块儿住着过去。
十二月初头上,华伦又写信给法勃里修斯,促他务必要早一点动身。“我身体不好”————在那信里说————“我有时候觉得衰弱到房门也不能出一步。我在此地并没有一个人认识,并且也没有去结识新相知的心思。你和我在一道能使我感到无上的快乐。又和你相习惯了,无论什么地方我都少你不得。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一间房在这里,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和在l市一样地工作的,或者也许会比你自己的房子更清静些。你不要等到二十三日才来罢,愈早愈好。我们可以不必等到十二月二十五,就是在十二月十五难道不是一样可以庆祝耶稣的圣诞的么?”
法勃里修斯也没有什么事情,正在可以适从他朋友的愿望的地位之下,所以就于十二月的初旬里到了他的朋友那里。他觉得他朋友瘦得太厉害,样子太难看了。华伦还没有去看过医生,并且他也拒绝去看病。
“医生能把我怎么样呢?”他说,“我自家的病苦难道会不晓得的么?我并且也很晓得我的病源。医生大约不过会劝我散散心罢了,正譬如他对一个穷苦的病人,劝他吃吃丰美的食物和陈年的好酒一样。可是穷人哪里有这些必要的钱呢?我们为身体的健康起见,有些物事是不能够一定常办得到的。譬如我,叫我如何去散心呢?去旅行么?我觉得世上无论什么都没有比这个安逸的静坐更好的事情。去结识些新的朋友,见见生人的面孔么?那我觉得世上只有你一个人,只有和你在一道能比一个人的枯坐好些,此外更没有第二个人了。看书么?我哪里还有求智识的欲念?我所晓得的东西,我都已经失掉了兴趣了。”
法勃里修斯,和在与华伦初次遇到的时候一样,注意到了他不吃什么东西而只喜欢喝很多的酒。他对于好友的健康上的忧心,鼓起了他向华伦进劝的勇气。
“你的话原是不错,”华伦回答他说,“我喝酒喝得太多,可是我不能吃旁的东西,而又觉得不得不咽些东西下去以维持我的气力。我是和轧伐尼(gavarni)的感情残疾者(invalides du sentiment)的可悲的状态一样;‘toutes ces bêtises mont dé-rangéla constitution’(原只是那万种的愚行损伤了我的元气)。”
有一天晚上,窗外面正风狂雨骤,而他们朋友俩却对坐在舒适温暖的房里的时候,华伦忽而讲起了爱伦身上的事情。
“我们现在是不断地在通信了,”他说,“她写信给我说,她希望不久就可以和我再见。————海耳曼,你晓得么?女人的心理,我实是有点不懂起来了。她不把我当作她的第一个最要好的人看待,那是确实无疑的。 那么为什么她又想和我发生起关系来呢?为恋爱么?就是光这一个想头也是可笑得很的。大约是为了怜悯我的原因罢。可是这就到了我的矜持的梦的末路了,我已经变成了一个怜悯的对象了呵。所以我写信给她说,我已经在此地定住下了,今后别无他望,只想在无为与隐遁中间过我这无用的一生。决不会和她再见了……你还记得海涅(henie)的《旅行记》里的那一段么?一位大学生在窗口和一位美丽的小姑娘亲嘴的那一段?这位小姑娘让他来亲嘴,就因为他说:‘明天我又将远去,今生今世怕再也不能和你相见。’————这一个再也不至相见的想头,却使人会得着一种勇气,能说出平时是惹也不敢惹着的事情的。我觉得我的死期近了。亲爱的老友,请你不必再说别的话来宽慰我。我自家是晓得的,死期近了。我也将这事写信给爱伦告诉她了。……我更写了许多另外的事情……嗳,真是些没意思的事情!……我平生所做的,都只是些无用的无目的的事情罢了。到了这垂死的病中,才向情人来宣布恋爱,这岂不是和我的一生很调和很合理的一个结局么?比这事实更无意识的徒劳,世上还寻得出第二件么?可是我却如此地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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