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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木头澡盆放下,回转过身子,他准备进屋做饭。却发现娘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屋门口。一边笑殷殷地看着自己,一边问候道:“小九回来了。今天找到活计做了么?”
手掌扶住米缸沿,程朱氏浑身上下都开始颤抖。她不愿意怀疑自己的儿子会去偷,去抢。她相信自己多年的言传身教,绝对教导不出一个小蟊贼!但这缸米的来路确实超出了常理,不由得她不去怀疑。心里一酸,泪水立刻模糊了眼睛。透过朦胧泪光,她看见儿子兴奋的笑容,坚实的身板,还有胸口上那依旧白皙,却日显粗糙的肌肤。
“娘这就吃。你慢一点儿,锅里多着呢!”程朱氏慈爱地笑了笑,抢过儿子的饭碗,又加了尖尖一大勺子米饭。然后站起身,缓缓走到灶台上的瓦盆旁,去舀里边的米汤。
“找他帮忙,不如找门后的灶王爷!”程小九低声嘟囔。却不敢再跟娘亲顶撞,病怏怏接过衣服,穿戴整齐。然后肉疼地看到自己辛苦一整天都未必能赚来的白米被娘亲舀到口袋中送人,只为了换取一个渺茫的希望。
“嗯!”程小九不相信娘亲的谎言,却也不准备拆穿。他有把握通过自己察言观色,看出娘亲到底哪里不高兴来。如果是自己做错了,便悄悄地改回去,保证不让娘亲再伤心便是!
“没事,没事,娘给你去做饭!”程朱氏赶紧侧转头,用力抹净了眼角。她告诉自己要坚强,不能成为儿子的负担。衙门里素来暗无天日,没有钱打点,任何人都不能囫囵个出来。儿子只不过想让自己吃顿饱饭而已,不应该进那种地方,不应该为了一顿饭将小命葬送掉。他毕竟才十六,虚岁才十六啊!
青烟和水汽从灶台上袅绕起来,将母子二人的目光暂时隔开。屋子里变得静悄悄的,米在锅里滚动的声音清晰可闻。站在灶前想了一会儿心事,程朱氏重新打开锅盖。先用一把木笊篱将煮得八分熟的米从锅里捞出来,然后用竹瓢将米汤小心翼翼地舀入一个瓦盆。接着,重新在锅里边放上一瓢清水,摆好蒸笼,准备将米饭蒸干。
“我家小九就是能干!”程朱氏不知道儿子要带自己看什么,在小九的搀扶下,微笑着转过身。
“娘,娘,你怎么了?”程小九被母亲的泪水吓了一跳,瞪圆了无辜的双眼问道。
“娘,米多着呢。那缸里边是整整十斗米。老周家的诚伯赏识我干活卖力气,特意叮嘱过家丁,一两都没克扣。明天我再去干一天,他们答应再给我一斗半米!”为了让娘亲也吃干饭,程小九大声汇报。
但眼下自己还怕什么呢。程小九笑了笑,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和污水一并倒在了院子中。这个家已经连小偷轻易不肯光顾了,所以根本不怕别人算计。如果诚伯想利用自己,那更好,只要他肯付出足够的价钱!程小九心里给自己开得卖身价并不高,管母子二人一天两顿饱饭,再请个好郎中开药调整好母亲的身子骨儿,就可以要求他做任何事情。包括上刀山下火海。
好在今天赚了两吊钱!一边用冷水擦去身上的粘汗,他一边欣慰地想。有了两吊钱,一会儿至少能挺起胸脯到药铺子里给娘亲抓两幅汤药。说不定,事实真的像郎中说得那样,娘亲只是体虚,有一碗蔘汤喝下去,立刻药到病除了呢!
“嘿嘿,嘿嘿!”程小九解释清楚了与娘亲之间的误会,一颗心立即轻松起来。“怕啥,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他笑着说道,伸手将娘亲喝剩下的米汤倒回瓦盆,重新在碗里盛上了满满的干饭。“我从小到大,都没做过缺德事情。雷公怎么会劈我啊?您赶紧趁热吃饭吧,冷了,饭就不松软了!”
“娘也吃干的么!”程小九赶紧从桌案旁跳起来,制止娘亲以米汤充饥。家里的米汤从来没浪费过,但自己吃干饭,却让娘亲一个人喝米汤的事情,他还做不出来。
饭很快就熟了。咸菜和野菜拌成了一盘,花花绿绿很吊人胃口。程小九从娘亲手里接过一大碗饭,唏哩哗啦拔落肚子。干了半天活儿,他的确有些饿得狠了,以至于手中的饭碗都见了底儿,才注意到娘亲一直在愣愣地看着自己,面前只摆了一个空碗。
“去给姓朱的送米?”很少跟母亲顶撞的程小九立刻皱起了眉头,“娘,您想什么呢。姓朱的根本不在乎这点东西。您对他再好,他也不会看上咱们母子两个!”
程小九默默地看着娘亲在灶上忙碌。记忆中,母子二人至少有两年没这般奢侈地吃过纯米饭了。娘亲总是说,过日子要细水长流。不能吃了今天不管明天。只要日子能持续下去,将来便有希望。尽管很多年前她就这样坚定地认为,至今“希望夫人”依旧姗姗未至。
“娘,您怎么不吃啊?赶快吃吧,这米香着呢!”程小九放下筷子,咀嚼,一边含混不清地问道。
“我来烧火!”程小九无法问到真实答案。只好闷闷地蹲在灶前,用火筷子拔开余灰,找到几个埋在灰底下的火引子。买不起昂贵的火折子,他一直用这个办法省钱。每次做完饭,都用灰将一段木炭盖住做火引子,下次做饭时,便不用重新点火。但这种办法会让屋子很热,冬天还好,夏天则令人受老罪了。
毕竟还是个少年人,未来总是充满希望。想着也许一、两年之内这个家就会从逆境中走出,程小九眼中的阴云慢慢消散。一边清理着身上的泥浆与汗渍,他一边回忆今天的所见所闻。他今天不但遭遇了一个奇怪的天气,遇到的几个人,也都个个透着神秘。即便是平素最熟悉的诚伯,今天的作为也与他的习惯大相径庭。仿佛被一场冰雹砸了后,整个人都变了。从吝啬变得大方,从傲慢变得随和。从狗眼看人,变得慈祥亲切!
程朱氏静静地听着,目光中不时流露出一丝赞赏。儿子像极了他父亲当年的模样,有胆气,有担当,乐于助人,并且性格中带着一点点小聪明。如果他父亲还在的话,应该能给他谋到一个好差事。想到这些,她心中又觉得十分不甘。如此聪明又善良的儿子,不该沦为一个力棒。他应该有自己的一片天地,头顶金盔,身穿锦袍,而不是连双像样的鞋子的都穿不起。
他知道娘亲又睡着了,所以他不敢制造出太响的动静。自从入夏以来,娘亲的身体便越发虚弱,有时候蹲在地上烧火都能迷糊过去。郎中说是缺血,需要买一些人参、阿胶之类的东西来大补。可这个家现在除了几个瓦盆还属于母子两个外,连灶上裂了纹的铁锅都是从亲戚那里求的,哪可能凑出钱来买人参?!
“娘,娘是高兴。好久没看到这么多米了!”程朱氏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强装出轻松的笑容回应。“娘这就给你做顿干饭。咱们家里刚好还有几块咸菜,也给你蒸了吃掉!”
而某些人的心,真是肉长的么?他不相信,半点儿都不相信。
每次想到这些,程小九就觉得自己长得太慢了,居然不能一夜间便长大成人,以至于让娘亲受了那么多苦。虽然娘亲总是安慰他说,‘不急,不急,人行运都有早有迟,你有这份心思,娘亲就很高兴了!’可程小九真怕等到自己终于行大运的那天,母亲已经化作了郊外一捧黄土!
程朱氏爱怜的摸摸儿子的头,心中暗自叹息。儿子居然长得这么高了,不知不觉间,自己居然要踮起脚,才能摸到他的头顶。吃完饭,就给他收拾东西,让他跑路吧。自己现在多看他几眼,晚上母子一别,可能就永远再无相见之日了。
“娘,娘你怎么又哭了!”看到溪流般的泪水从娘亲脸上滚落,程小九心里愈发惊慌。半蹲下身子,盯着娘亲的眼睛追问道。
那么大的雷声,那么亮的闪电,还有两半边天晴空万里,中间一线乌云密布骇人景象,整个馆陶城中,有谁能无动于衷?程朱氏愣愣地看着儿子,想笑,有无法笑得出来。半晌,将米汤放在一边,用手捂着嘴巴呜咽道:“你,你不怕闪电劈到啊。你这孩子,胆子也忒大了!”
这个身板本不该是干粗活的,都怪自己没用,居然相信那些骗子的话,总想把充军塞上的丈夫从死亡之地给“捞”回来。结果非但至今丈夫袅无音讯,唯一的儿子为了让自己吃饱饭去当了贼!
吃完了饭,母子二人将碗筷收拾干净。以往这个时候,是程朱氏为儿子小九规定的读书时间,她会做着针线活,在旁边笑着听那些自己根本不懂的章句。可今天,做母亲的却不想再让儿子继续用功。她笑着从包裹里翻出一件没有打补丁的长衫,又拿出一双千针百纳底的布靴,轻轻摆在儿子身边。
等给娘亲治好了病,自己便可以放心地到京师去一趟,找阿爷当年的军中故友谋个差事干。有道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规定了程小九就是一辈子码头扛大包的命?万一凭着自己一身的力气谋得些战功,说不定就能引起皇帝陛下的关注,把阿爷当年所受的冤屈一并洗清了去!
推着做梦都想不到的收入,程小九和王二毛走起路来格外有精神。从码头到二人居住的驴屎胡同有五、六里路,居然一炷香功夫便到了。约好了明天早晨还一道去船上“挣大钱”,两位少年各自还家。刚推开门儿,一串欢笑声立刻从王二毛家的院子里传了出来,听得人心里暖暖的,直想凑过去赶个热闹。而与二毛家隔壁的程家却依旧静悄悄的,除了程小九的轻快的脚步和粗重的喘息声外,再激不起半点儿多余响动。
唯恐娘亲留下心结,程小九一边吃,一边比比划划地,将今天的全部经历讲述了一遍。从开头替王二毛挡灾,到在船上借监工之手教训两个欺生的力棒,再到天上如何电闪雷鸣,风雨大作,一直讲到张姓商贩如何重金招募人手帮忙,自己如何带头冲上甲板。诸如此类,讲得兴高采烈,得意洋洋。
“你是说这米是你给老周家干活赚来的?”程朱氏手中的陶碗抖了抖,差点没摔在地上。儿子平日并不是个擅长撒谎的人,即便为生活所迫做了贼,也不可能将粮食的来路编得这样圆满!莫非他真的交了好运?做娘的从一开始就不该怀疑他?程朱氏瞪圆了酸涩双眼,目光中充满了犹豫。
“娘,我找到个大活呐!你看看,你看看……!”程小九赶紧将满是汗味儿的衣服披起来,快走几步,扶住娘亲的胳膊。
“你这孩子啊!”程朱氏用手指戳了儿子额头一下,叹息着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能说死了咱家在你手里不会重新好起来!他是你岳父,也是你堂舅,如果他能拉你一把,你将来的路也会顺利些!”
目光落到敞开的米缸上,她立刻被吓了一哆嗦。我的天,大半缸白米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颗粒之间所散发出来的光泽令人感觉到好生温暖!但这不可能是个半大孩子一天的工钱!太平年代都不可能,更甭说这兵荒马乱时刻!
“就吃,就吃!”程朱氏歉疚地看了一眼儿子,坐回桌案边,大口大口地吃起了米饭。这是儿子赚来孝敬她的,儿子长大了,能让一家人吃饱饭了。她幸福地咀嚼着,心里边充满自豪。
“当然了。刚才外边打雷,您听见了么?”一瞬间,程小九明白了娘亲落泪的原因,哭笑不得地解释道:“就是那会儿,我第一个冒着大风大雨帮他们家给运粮船盖漆布,他们感谢我,所以给了我十斗米的报酬。对了,不止是我一个,隔壁家的王二毛也得了十斗。本来他们提出的赏格是五斗,但我们两个冲在最前边,所以得的最多!对了,还有两吊钱,两吊十足的肉好啊,您看,您过来看。”他从饭桌上跳起,三步两步跑到木塌旁,扒开破衣烂袜,露出肉好温暖的光泽。“这么大两吊,我借了车才推回来。从码头到咱家,很多人都看见了!”
“说什么呢你?”程朱氏少有地板起了脸,低声斥责道:“再怎么着他也是你的长辈,你不能如此不分大小。”看着儿子委屈的目光,她心里有没来由地一软,收起怒容,强笑着补充,“去吧,听娘的话,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他好一些,他也就对你好一些。怎么着两家都是换过八字的,你堂舅是读书人,即便想悔婚也未必拉得下脸。”
“娘吃,娘先喝碗米汤润润!”程朱氏笑着答应,手中的陶碗却不肯交给儿子去添饭。
以往到了这个阶段,总是要向米里边扮野菜的。程朱氏习惯性地把手伸向菜篮,却有迅速缩了回来。她决定奢侈一次,临别前给儿子吃一顿纯白米饭。吃饱了的人才能走得快,菜团子不顶饥,万一儿子在半路上就饿了,荒山野岭间可没地方找吃食去。
想起给自己发米时诚伯脸上那堆砌出来的笑容,程小九不由得便打了个冷战。作为过早体味世间沧桑的半大孩子,他对人情冷暖敏锐程度远超过了同龄人。换句话说,他不相信以奸诈吝啬而闻名乡里的周府管家诚伯,真的是为了感谢自己带头给粮船盖漆布才支付了自己双倍的报酬。他相信老家伙的笑容背后隐藏着其他意思。特别是那双眼睛,总让他想起去年春天走夜路时遭遇到的一头孤狼。山中的野兽盯着志在必得的猎物时,便是那种目光。自信,冷静,深邃得令人不寒而栗。
偷偷地叹了口气,程小九将米倒入外屋的瓦缸里。然后,谨慎地四下看了看,小心翼翼地将钱塞到自己平素睡的木塌下。为了避免被人一眼发现,他又在铜钱上盖上几件不能再穿的破衣服,烂袜子。确认即便是老鼠进来,也会被破衣烂袜上散发出来的汗臭味道熏死,心中终于安定下来。又低声叹了口气,后打了盆冷水,到日光下擦拭身体。
唯独有最后一句,程小九认为娘亲说到了点子上。“他的确拉不下脸来悔婚。但咱家有起色之前,他也不会将杏花嫁给我!”
“穿上他,从米缸里舀两斗米,给你岳父送去。让他也尝尝新鲜。如果娘猜得没错,你拿回来的是湖广的新米呢。”在程小九狐疑的目光中,做娘的笑着叮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