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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皆其三百年养士之力也。
姚好古从得讯,写出条陈,再快马加鞭地送到益都,计算时日,也就是刚好昨夜能够送到。
唯其有两点需要考虑。
“‘不诛而害除。’诚哉斯言!今,主公才得益都。山东地方之豪族,虽经受战乱,多有摧毁,残余之势力依然不可谓不大。盘根错节,根深蒂固。又且,山东四战之地。先有毛贵、后有士诚,再有察罕,竞相觊觎,纷纷而来。或数年而亡,或年余即败,又或战虽失利、却仍然虎伺在外。遍观山东各地之豪强,诚然皆如莱芜地方之奸猾,无不坐视观望,若论其首鼠两端,必然有之;而若欲得其忠诚,暂时来说,却是难上加难。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邓舍笑了笑,说道:“且也等到杨行健、方从哲回来,若咱们能从江南借来粮食,待到谋划规复济南之时,再借给他吧。……,这次给他的回文里,把咱们的难处讲一下。粮食没有,改编士诚旧部的过程中,不是多余了一些铠甲、军器么?拣选部分出来,给他送去。也算聊表一下我益都的心意。”
“为了扭转局面,加强控制,先是汉高时,迁齐地诸田、楚国旧贵及诸功臣家至长陵,徙关东豪家入关内,数至十万户。至汉武,又再次大批地迁徙郡国豪杰及訾三百万以上者至茂陵、云陵。当时被迁徙者,也有山东的强宗大族,有些甚至被远迁至数千里外的江南会稽。并更下令,严禁豪强聚族而家。一族几百家,打散开来,分别安置。
“迁海东之民来山东?”邓舍如醍醐灌顶,顿觉豁然开朗。他站起身来,击节赞叹,笑道:“先生此言,实在高明。”
“臣也请主公,不如便就仿照汉朝的旧例,等到一个合适的时候,将之全部迁移至海东。如此,此类人等就又便如无根之木、无翼之鸟,势虽强而无根,不足惧;力虽大而无翼,不足忧。‘不诛而害除’,正为此也。”
洪继勋一本正经,说道:“如此,臣就放了心。”
“韩非子说:‘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盖其豪强,自古有之。荀悦有言称道:‘立气齐,作威福,结私交,以立强於世者,谓之游侠。’太史公又有言称道:‘至如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淩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
“景帝年间,吴楚七王之乱,周亚夫为太尉,平反事,至河南,得剧孟。大喜过望,说道:‘吴国与楚国举大事而不求剧孟,吾知其无能为已。’天下骚动,得一剧孟,如得一敌国。由此可知,剧孟虽游侠、虽地方之豪强,其势实已至能影响天下走势的地步了!
“也迁。少迁徙一点就是。”
“明文规定,凡迁徙来者,免贱籍、赐银钱、给田地。想那贱户,在高丽地位全无,操持贱业,什么也没有。一闻此优惠条件,怕还会不即趋之若鹜?”与其让海东民被动的来,不如让他们主动的来。
“此两种人,或游侠,或豪暴,究其根本,皆‘豪强’是也。所不同者,游侠或讲‘义’,而豪暴则悉无‘义’。
洪继勋又道:“真要到迁徙的时候,粮食是一条,济南却也是需要注意的一个地方。”
“也是在汉初,有朱家,曲阜人也,与圣人同乡,亦为有名的游侠,名动关东,曾经以平民之身乃能说动显贵,进言汉高,救下季布。一言之出,能左右权臣。此等的威风,较之今日,相比莱芜豪强与米某互为勾结如何?一个左右权臣,一个勾结地方官。看似有所不同,他们在本质上却都是相同的。皆以布衣行施权力,小者把持地方,大者倾动天下。
邓舍无言以对,在室内转了两步,把角落里的那两个侍女打发了出去,觉得室内渐冷,又亲去把窗户关上,隔绝了雨声在外。他笑着与洪继勋说道:“请先生尽管放心。莫说我并没有因此而不高兴,即便有,国事为重的道理,我岂会不知道么?你且请说来,对莱芜此案有何看法?”
“山东虽然是圣人的乡里,遍观古今,却也并不少见豪强、游侠。
那即是:借粮给棣州的时候还不到。
邓舍忽然想到了田丰,问道:“近日来,棣州动静如何?”
“主公虽然早就有令,对高丽的贱户多有释放。但是,高丽的贱人毕竟太多了,随便一个地方,放眼皆是‘棒子’。又,南韩地方至今也还没有开始大规模的释放贱户举措。不妨就先把这些棒子们,首先迁徙过来。
而且,谁家没个亲戚、朋友?
洪继勋心领神会,与邓舍对视一笑,说道:“是。”
“先生请讲。”邓舍洗耳恭听。
“主公既有定见,臣并无异议。”
如果借不来粮食,山东粮食不够,也没关系,可由海东直接发粮及粮种给迁徙的人家。一户人家发给口粮若干,随行带来山东。所发的粮食不必多,足够供其数月的食用便行了。粮食一季的收获,也就半年多的时间。并且,贱户之家,平素也都是饿惯了的,吃食上也不挑剔,也不必给太好的粮食,能吃就行。
“及徙豪富茂陵也,解家贫,不中訾,吏恐,不敢不徙。卫将军为言:‘郭解家贫不中徙。’上曰:‘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解家遂徙。诸公送者出千馀万。”卫将军,即卫青。
益都通政司在棣州也有细作,一日三报,棣州的大小事宜,邓舍无有不知,非常了解。田丰缺粮、缺钱,但是还没有缺到急红眼的时候,东拼西凑的,勉强够用。现在借给他,起不到“雪中送炭”的用处。那么,何时才是该到“雪中送炭”的时候?棣州,距离济南不远。
“汉武迁徙豪强之前,时有名臣主父偃言谏言:‘天下豪桀兼并之家,乱众之民,皆可徙茂陵,内实京师,外销奸猾,此所谓不诛而害除。’
“以古喻今,如何处理莱芜豪强,确实是一件非常要紧的事情。
言下之意,他这是在问邓舍会不会因为立了罗官奴为妃而感到不高兴。毕竟,人所共知,邓舍似乎更喜欢的是颜淑容。这种话,也就洪继勋敢当面问出来,还不带打折扣,半点弯儿不绕的。直言不讳相问。
“荀子尽管言称性恶,却也又说道:‘不可学、不可事而在天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是性伪之分也。’何为性伪?人性本天生,经由学而‘伪’。‘虑积焉、能习焉而后成谓之伪。’学成伪后,又有什么样的好处呢?‘正利而为谓之事,正义而为谓之行。’经由‘学’,知‘正利’,知‘正义’,这就是学习圣贤书的好书。
潘贤二有才干,但他卖主求荣的那一幕,实在太过令人印象深刻。还不是像姬宗周,献了城门了事,而是给潘诚出了一个甚么“牛车阵”的计策,不但导致了潘诚的因此覆灭,更留下为识者所嘲的笑柄。委实险恶。
“放什么心?”
“孟子以为人性本善,荀子以为人性本恶。究竟人性的善恶,就连前贤也还争论不休。更何况臣才疏学浅,对此更是不敢妄言。但是,臣却也曾有闻:‘人皆慕利。’
“田丰虽趁察罕撤退的机会,重夺回了河间府的几个城县。但是还是地方还小,其所得之粮钱,怕连养军都不够用。还不如咱们益都,虽为主战场,尽管也是缺粮,却还有海东可以依托。稍缓燃眉之急。
但是,没有出头的机会,不代表他们在地方上就没有潜在的危害。
如果因此反而更引起了地方的动荡与不安,反而不美。那汉朝的迁徙豪强,不也却是在平定天下之后才展开进行的么?洪继勋笑道:“主公所虑甚是。眼下固然不是开始大举的迁徙的良机,但是,反过来,不动山东大户,却先动手把海东之民迁来山东,应该却是没甚么问题的吧?”
“汉武因何杀郭解,诛其族?正是因为‘解布衣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以武犯禁,罔顾国法,大逆不道。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不利地方的稳定,不利政令的行一。是以不得不杀之,族之。以警天下人。
“自然,汉之豪强,因袭的是有战国之余风。放在现下来说,地方上也许已不可能有这样强大的势力了。然而,那只是在太平年代。如臣言:一旦鼎革,时局动荡,便必又是豪强群起的时候!方今,即其时也。
迁徙海东之民来山东有三个好处。
要换了姚好古在这儿,说过这般敏感的话题之后,也许会顺势再说两句笑话,先造成一团融洽的氛围,然后方且肯会言及正事。洪继勋却不这样,话语点透,既提醒了邓舍要保持冷静,便直接开始言说正题。
洪继勋问道:“请问主公,现在的心情有没有受到立妃的影响?”
这两年中,邓舍已经命令文华国与姚好古,迁徙了不少海东的豪强。把南韩的迁徙至朝鲜,把朝鲜的迁徙至辽东。也是到时候,该再迁徙一部分来山东了。只不过,依然还是为了地方的稳定考虑,这个数量不能太多。洪继勋提议迁徙海东民来山东,主要指的也并不是豪强,而是平民。
邓舍连连点头,说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转回案几前头,坐下来,问道,“以先生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理?”
邓舍颔首,赞成,说道:“要想此策成,非一日可行。要想妥善办成此事,也必须要有能员干吏来专职负责才成。”低头想了片刻,问洪继勋,道,“吴鹤年何时能到?”
其一,山东饱经战乱,劳力缺乏。空有大片的田地,少有人耕种。战乱严重的地方,乡野中十室九空。把海东的百姓迁徙过来,有利恢复经济。
“臣仍请以汉朝故事为主公讲之。”
邓舍这话一半真、一半假。真的是,他确实有借粮给田丰的想法,“唇亡齿寒”,有田丰在棣州,或许对益都没甚么具体的帮助作用,但是至少可以分散一点元军的注意力。田丰可以坐视不救益都,他却不会也像田丰一样,坐视不顾棣州。假的是,他想借粮给田丰,现在却又不想借,固然有益都缺粮的原因,却也有另外一个原因。
“请说。”
臣下的矛盾,必须要有。但是适可而止。吵闹的太过了,也不行。为人君者,有时候要默认臣下间的矛盾;有时候也要加以调解。
洪继勋答道:“颜之希才走,吴鹤年大约还得等着他,办结交,最早,估计也得七八日后才能到。”
邓舍哈哈一笑,说道:“我觉得姚先生此言,还是很有道理的。既然先生也对此表示认可,我便即批示了这条陈,发回汉阳府。重塑士风,虽然难以一蹴而就,不过,还是可以先教姚先生就前宋之例,写出来几个现实可行的办法。咱们来斟酌试行一下,看看成效如何。”
“又有汉之剧孟,也是以任侠闻名。
虽经过与洪继勋、潘贤二的谈话,邓舍因赵过密奏而引起的怒火稍有消散。而针对地方豪强势大的麻烦,也似乎找到了解决的办法。但是,这个解决办法的前提,却是杨行健、方从哲得先从江南借来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