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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达志吁出一口气道:“我现在必须离开片刻,为今晚的事预作安排,同时设法查证宫奇是否长年不在龙泉。以少帅和陵少随机应变的本领,今晚定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寇仲洒然耸肩道:“因为直至这刻你仍在维护拜紫亭,鸡蛋虽密仍可孵出小鸡,何况杀人放火那么大件事。假设突利因此不放过你,你认为颉利肯为你出头吗?”
徐子陵终忍不住道:“若不重我,还有何所倚重?重我正代表直指本心,放弃对诸天神佛的崇拜,远离沉重的典籍和繁琐的礼仪,无拘无束地深入探索每个人具备的佛性真如。”
寇仲这番说话非常凌厉,摆明不接受马吉的讨好安抚,迫他决定立场。
伏难陀没有直接答烈瑕的问题,却藉题发挥,指出佛教的不是处,使人更希望知道他本身的思想。
他露出倾神细听尚秀芳说话的神色,颌首道:“生死是每一个人必须经历的事,所以关乎到每一个人,无论帝王将相,贤愚不肖,都要面对这加诸他们身上无可逃避的命运。不过纵然事实如此,要我们去想像死亡,是近乎不可能的事。甚至生出错觉,认为自己会是例外,不会死去,遂对终会来临的死亡视如不见。我们若想掌握生死之道,首先要改变这可笑的想法。”
烈瑕微微一怔,露出深思的神色。
可达志离开后,马吉笑道:“该轮到我和少帅说几句话哩!”
可达志哑然失笑道:“放心吧!没有人肯相信我们能像兄弟般合作的。”
徐子陵暗中留意烈瑕,只见他望向伏难陀时杀机倏现,旋又敛去。
说罢迳自离阁,连徐子陵也以为他是要把与寇仲谈不拢的消息,嘱手下送出去,其他人更不用说。
尤其韩朝安等必自作聪明的以为可达志之所以要和寇仲到平台说私话,是要劝寇仲归附颉利,像刘武周、梁师都等人般作颉利的走狗。
尚秀芳在宗湘花的帮助下打开锦盒子,一枝竹箫出现徐子陵眼前,纵使他对乐器没有认识,也从其精美的造型与手工上,看出是箫中的精品,与中土流行的箫形制有异。
尚秀芳大感兴趣的道:“秀芳尚是首次听到战场是最宜说法的地方,国师倒懂得选择,现在中土四分五裂,兵荒马乱,大草原各族更是没有一天的安宁。只不知何谓生死之道?”
伏难陀不慌不忙的微笑道:“秀芳大家说得不错。不过禅宗是中土化了的佛教,禅的梵语是‘禅那’,意即‘静虑’,发展成中土人皆有佛性的‘禅’,正代表中土的有识之士,看到从我国传来的佛教的诸般戒条缺点。可惜禅宗尚差一着,就是将个人的‘我’看得大重,但已比较重颂经,重崇神,重仪式高明得多。”
寇仲提醒道:“你离开时,记紧装出怒气冲天跟我谈不拢的样子。不!这样太着迹,还是表面没甚么事,但眼内却暗含杀机似的。”
伏难陀正容道:“任何一种宗教思想,在发展至某一程度,均会变成一种权威,不容任何人质疑。我国最古老的宗教是婆罗门教,建基于《吠陀经》和瑜伽修行。可是当婆罗门教变成一种不可质疑的权威,便出现了与她对立的沙门思潮,其中包括佛祖释伽牟尼,耆那教的大雄符驮摩那,生活派的领袖末伽梨·俱舍罗,顺世派的阿耆多·翅舍钦婆罗等开山立教的宗主。可惜他们并不能摆脱婆罗门教的阴影,例如同样着重业报轮回,又吸收其神祗。他们虽看到有改革的必要,但仍是换汤不换药,使后世重蹈婆罗门崇拜多神,实行繁琐祭祀的覆辙。”
徐子陵心叫来了,烈瑕终忍不住向伏难陀出招。若能在辩论中难倒这天竺狂僧,跟以真刀真枪地击败他没多大分别。因为伏难陀最厉害的是他的辩才,而他正凭此成为能操纵靺鞨族的人物。
寇仲皱眉道:“我想请教吉爷一个问题,就是拜紫亭究竟有甚么吸引力,竟可令吉爷心甘情愿陪他殉城。”
徐子陵这才知道宋师道在被邀之列,不过此事顺理成章,因拜紫亭一向崇慕中土文化,宋师道来自坚持汉室文化正统、南方最有权势地位的门阀,自然是拜紫亭心仪的对象。但却有点担心,宋师道究竟被甚么事缠身而致迟到?
此时可达志脸色阴沉的回到厅内,打断伏难陀的法话,先来到徐子陵旁,压低声音道:“劝劝你的好兄弟吧!大汗对他已是非常宽容。”
尚秀芳又把锦盒合上,递往徐子陵,正容道:“徐公子可否为秀芳把这管天竹箫送予青璇小姐,她是秀芳崇慕多年的人,只恨尚未有缘拜见。”
不过他对宗湘花与阴显鹤的关系毫无兴趣,随即道:“只要你和子陵能自保不失,我那方面可安排得妥妥贴贴,既不让深末桓知道我跟在他身后,又可令…唉!假设杜兴真的如你所说的那样,我会使他看不破我和你们另有大计。”
伏难陀长笑道:“‘真如’两宇说得最好,难得引起徐公子的兴致,不知可有兴趣听我趁尚有少许时间,简说‘梵我如一’之法?”
伏难陀法相庄严,此刻从任何一个角度看他,只能同意他是有道高人,而不会联想到他是魔僧与淫贼。
尚秀芳欣然道:“大王说的贵客,是否指宋二公子?”
烈瑕却不放过他,笑道:“徐兄尚未回答秀芳大家有关徐兄心事的问题。”
烈瑕待伏难陀说过两句自谦的话后,从容道:“大王可否容愚蒙先请教国师一个问题。”
尚秀芳兴致热烈的微笑道:“竟是有关这方面的事情,真要请国师多指点。”
当日在成都解晖城堡的小褛内,石青璇在窗台处为他奏萧的动人美景,重现脑海,那时他也有把石青璇拥入怀里轻怜蜜爱的冲动,只是没像寇仲对尚秀芳般付诸实行。
可达志再向拜紫亭告罪,道:“小将有急事处理,转头回来,大王不必等我。”
傅君嫱动容道:“大师请指点迷津!”
此时拜紫亭偕马吉回到厅内,登时把分作两堆说话者的注意力扯回他身上去。
以马吉的老谋深算,亦要招架不住,呼吸不受控制的微微急促起来,双目却精芒大盛,闪烁不停。
尚秀芳幽幽一叹,目光投往仍在平台说话的两人去,螓首轻点的柔声道:“秀芳懂得驾驭乐器,你们晓得驾驭兵器;但我们恐怕永远都学不晓如何去驾驭自己的心,那是无法可依的。”
马吉来到寇仲旁,柔声道:“少帅在想甚么?厅内正进行有关生死的讨论。”
尚秀芳秀眸闪闪的瞧着脸容忽晴忽黯的徐子陵,有点促狭意味的微笑道:“秀芳不是勾起徐公子的心事吧?那秀芳真是罪过哩!”
寇仲转过身来,轻松地挨在栏干处,淡淡笑道:“我知道些吉爷以为我不晓得事情的真相,这可说是吉爷你的最后的机会,可决定吉爷你是不得善终,还是安亨晚年。现在天下之争,已演变成颉利、李世民和我寇仲之争,并没有人能逆料其结果。可是吉爷你却一点把握不到这最新的形势,只顾及眼前的利益。时机一去不复返,若被我今晚宰掉深末桓,明天我将再没有兴趣听吉爷说任何话。”
寇仲道:“今天我和陵少抓着三个有九成是狼盗的回纥汉,他们都自称是烈瑕的手下,由此可知狼盗确属大明尊教的人。我们想不通的地方,是大明尊教与伏难陀该是敌对的,为何宫奇却会为拜紫亭办事?此中定有我们不明白的地方。现在我们最害怕的,是拜紫亭在宴后派宫奇送我们离开,若我们拒绝,韩朝安定会生疑,徒添不测变数。”
徐子陵心中暗赞,尚秀芳并没有因伏难陀的地位和权势而退缩,还为自己的信念辩护。他曾接触过禅宗四祖道信大师,对禅宗那种“直指人心,顿悟成佛”的超然洒脱、不滞于物、闲适自在的风流境界,大有好感。
伏难陀目光先移往徐子陵,微微一笑,再移往尚秀芳,深邃得像无底深渊的眸神精芒一闪,又回到烈瑕处,油然道:“我伏难陀一生所学,可以‘生死之道’四字概括之。而谈论生死之道最理想的地方,就是战场。只有在那里,每个人都是避无可避的面对生死,死亡可以在任何一刻发生,生存的感觉份外强烈!故这亦正是最适合说法的地方,舍此之外难道还有比生死之道更诱人的课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