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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冠的声音并不好听，低沉浑厚，语气只有一个调，平缓而不起波澜。
“最后一战中，我追你入四阳山，临近峡谷时，我早就发觉那个人不是你。虽然他穿着你的玄甲，但是身量差太多，而且我见过严公子，很轻易地就认出来。我曾在被俘虏的时候发誓，我要杀了他，用他的血洗我父母的牌位——”
“你说你看过他的脸？什么时候？”南宫煊猛然打断了他，语气急切。
阿严那么护着那张脸，他和许明鉴问一下都不行，怎么就愿意给黎冠这家伙看？
黎冠淡淡地从南宫煊脸上扫过，为他这般惊讶疑惑不解。难道他们一直都没见到过严公子的容貌吗？这又是为什么？
“早在他入我军营之时便见过。难道你们一直都没瞧见过他的真实容貌？”
南宫煊缓缓摇了摇头。
不过这件事很好理解，阿严以自己为饵设计黎冠，让黎冠认得他，加上告诉黎冠他父母的真实死因，都是必要的条件。
他只是没想到阿严的谋划如此之早，早在他与黎冠军营会面之前。
黎冠或许是觉得南宫煊应该会很想知道他的样子，力所能及地描述了一下。
“他很好看，很秀气，像一个文人。”
南宫煊苦笑了一声说不出话来，心道：是啊，他确实应该像一个文人，朔月清风般明朗，凌霜傲雪般洁净。
黎冠继续说了下去：“当日不是没想过这是一个局，我在心里也谋算一番，此战各项进展合情合理，再者我觉得王爷你绝不会同意严公子只身涉险，入此必死之局。我这才认定没有伏兵，追了上去。虽追上了他，可黎家军被埋伏损失惨重。严公子身中十五箭，满身箭羽自己落入峡谷下的南江中。我最后也未能杀了他……他很幸运，十五只箭都没能流光他的血，汹涌的激流也没能淹死他。”
南宫煊抬起了眸子，那眸如夜色，漆黑幽深。
“他被南疆秋月镇陈关村的村民救了。他养了两个月，几乎花光了那个家的积蓄。他刚刚可以下床的时候，这家子的女主人累病了需要极其贵重的一味药材，男主人往镇里赶集时发现家里头救的人正是南疆悬赏的通缉犯。男主人和女主人娘家人商量时被家里头的小女娃听到了，小女娃偷偷告诉了严公子让他走，他走了三里路，就快要逃出去了可是他心软又转回来。因为这家人如果没有赏金，日夜照顾他的女主人真的就要病死了。他是重犯，被官兵勾穿琵琶骨带回了南疆王城。”
“砰——”地一声，南宫煊失手摔了杯子，杯盏四分五裂，地下茶叶汁水混合在一起，他的眼神也越发阴郁可怕。
就连周贺也握紧双拳，死死咬紧牙关。
当真的听到严公子被敌国生擒时，知晓结局的两人还是难以压制那一股沉郁的悲痛。
“我输了平南之役，幸得吾王照拂，苟且偷生，严公子一押送回来，我就去天牢看他。他瘦得不像一个人，狼狈不堪，但是他认得我见到我时还会对我微笑。他说，黎将军，我以命还你，我们两清了好不好？抛去家国，我还是非常欣赏您的。我回道，王令已经下来了，判你五马分尸，还有什么遗言吗？他说，有。还问我能不能给他纸笔留一份遗书。我也不是那么没有度量的人，便给了，这是遗书的由来。”
“五马……分尸？”
那四个字如同冰寒刺骨的铁椎刺进南宫煊滚热的胸膛，一瞬间从头到脚每一个汗毛都立起来，悲恸欲绝。
那是他的阿严啊……他的阿严该有多痛？
碧落黄泉，他一人踽踽独行时，会不会责怪自己没有去找他救他？
他南宫煊不仅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人世的，甚至都不能亲手将他碎裂的骸骨捧回家。
纵使黎冠离南宫煊再远，也感受到他的颤抖，他一张脸死死地紧绷着，仿佛有一只巨兽即将冲破牢笼，肤色惨烈而煞白，眼眶猩红。
黎冠看他这神色，心道还不如大哭来得好看呢。
“对，五马分尸。五月二十是他的忌日。是我给他收的尸。”
幸好，有人给他收尸，给他将骨灰送回故土……即便如此想，南宫煊依旧自责。
黎冠冷漠道：“他该死！”
周贺暴怒，一个箭步冲上去猛地揪住他的衣襟，将他从椅子里拎出来，吼道：“你说什么！”
黎冠冷冷地看着暴怒的两人，纹丝不动。
周贺动手的瞬间，南宫煊也噌地站起来，他拦住周贺，周贺松开手，强忍着怒气站在一旁。
“啪——”
南宫煊一巴掌打得毫不留情。黎冠的脸被打到歪过去，唇角渗着血迹。
看着南宫煊冷酷无情的瞳孔，黎冠轻哼一声，趾高气扬抬眼望他：“难道我说错了吗？”
南宫煊面沉如水，眼睛里却如同飓风下的波涛，汹涌且深不见底。
“两国交战，立场不同，本王理解，别人或许可以这样说他，但是你不能！”
黎冠眉宇依旧桀骜：“为何我就不能？”
“就凭他救了你两次！”
黎冠神色错愕望向南宫煊，片刻后眸色转为明显的嘲讽。
根本没指望这个固执地榆木脑袋能够开窍，南宫煊继续道：“你被我军俘虏时，你或许不知道只有他一人为你求情最后才放你一马。难道你那时候没发现我们杀了你才是对北国最好的选择吗？这是他还你的第一条命。如果你乖乖滚回去不当什么大将军的话，余生安稳。可你偏偏还要领军！最后一战你还是败了！战前，阿严与我讨论南疆局势，说你丢了南疆的脸面即使在宣帝护佑下也终究活不长久，不如作为战犯押送金华城，还能留下一命，于北国和南疆都好。是他要我护你一命！这还不算，你知道他为什么偏偏留一份遗书给你吗？那是为了提醒本王的，提醒我不要忘记守好你一家人的安稳。若我复仇变卦，你还可以用它威胁，他可是为你想得周到啊。现如今，他费尽心机还了你两命，你却说他该死？”
黎冠缓缓摇了摇头，一脸难以置信，控制不住地后退了一步，跌坐回椅子里，思绪纷乱。
原来，他说的非常欣赏自己，并不是嘲讽。
原来，他在牢里说的话都是真心实意，发自肺腑的。
原来，严公子骗他去狐丘并不是为了杀他而是为了让南宫煊救他。
纵使因为家国不同，两人立场相对，他却尽力护自己安好，这份情谊，这份胸怀，他竟然没有半分的体恤！
黎冠失神落魄，南宫煊也没好到哪里去，激愤不平的一段话说完，声音低沉沙哑得不像话，不认真听竟然都听不出来是南宫煊的声音。
他以手遮脸，闷闷地问出困惑已久的问题：“南疆为何不拿阿严换取利益？”
这也是当初他们坚信阿严投江身亡的重要原因。
黎冠神色颓败，语气也了无生气。
“他太聪明。我是老王上一手培养出来留给王上的利剑，却生生毁在了南江，王上实在是……太过忌惮了。他怕放严公子回去，没几年南疆都成了北国的版图。”
南宫煊抹去眼角残留未尽的泪渍，声音异常沉重，还带着浓厚的鼻音。
“遗书和骨灰在哪？”
“先放了我家人。”
黎冠面无表情，他态度忽然强硬，盯着南宫煊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丝波澜。
这是他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