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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浔踏出勤政殿的时候,天空刚好滚出一串闷雷,层云压得很低,却一点没有要下雨的意思,闷得人心烦。
院中十几个内侍正拿着长竿儿,仰头将树上的鸣蝉粘掉,见陆浔走过,都转身行礼。
陆浔前脚出了宫,后脚紧跟着就去了茶馆,进屋时魏怀春正捧着个瓷碗喝药。
“先生。”陆浔向他行了个礼,“暑症可好些了?”
魏怀春正把药咽下,苦得皱眉:“好多了,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倒劳得你费心。”
陆浔倒了杯水捧给他:“今年的天气太闷,暑邪不散,还是小心为上。”
魏怀春漱了口,看了看他的神色,猜道:“你刚从宫里出来?”
“嗯。”陆浔在他身旁坐下,还是给他请了脉,面上的沉色没褪。
魏怀春凑近了他一点,小声问道:“可是户部的事,宫里有主意了?”
陆浔拧了一点眉心:“最迟秋末,这雨便该下了。”
“秋末啊……”魏怀春重复了一句,像是在想什么,“殿下是要到秋末才能回来?”
“嗯。”陆浔换了他另一只手的脉诊,“东面有几处山寨不对劲,虽说看着也是流民草寇,交手时却与之前那些不太一样,粮草兵械,都不像是寻常匪寇能有的。”
魏怀春摸过杯子,用手指蘸了水,在桌上画着:“许府这么些年贪没的银钱,都能堆出一座金山了,可他许思修并不是奢侈之人,也不爱书画玉石美色。这么多的银子,总该有个去处,但京里却查不出来。叶藏于林,倒是个极妙的法子,是军是匪,谁又说得清。”
陆浔看着桌上那几道水痕划线,一道围着一道将杯子圈在了中心:“许家握着巡防营,圣上让殿下掌守备军,本是想对其形成挟制之势。可如今看来,万一起事,许府能够里应外合,却是守备军腹背受敌。陇西如今战事吃紧,即便想回援,也怕是有心无力。”
魏怀春手指叩着其中一道划线:“但这买卖毕竟是掉脑袋的事情,若没有十成把握,巡防营那群老狐狸未必敢跟着他干。周明虽说养在中宫膝下,毕竟只是皇孙,又非嫡出,从名义上论,祁王和四殿下都比他更名正言顺。”
陆浔沉默了,看着杯中浅浅晃动的水。
他已经查出了户部这些年私吞税银的事,宣德帝的打算,许思修未必毫无所察,只是双方都没敢动弹。
眼下的京城和这天气一般闷得人烦乱,迫不及待想要有一场暴雨浇灭那平静表面下的焦躁不安。
周昫的守备军成了这场权力角逐的关键,这趟浑水,他和周昫谁也躲不掉。
“据先生看,这事会从哪方先起?”
魏怀春拿了个大蒲扇,一下一下地打着风:“守备军在,许思修不敢轻举妄动,可圣上动了除他之心,他若不想坐以待毙,就只能铤而走险。”
“如今殿下不在京中……”陆浔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两人眼神相交,几乎是同时觉察出了事情的关窍。
周昫不在京中,东面的盗匪牵制住了他。
许思修的身后还有中宫,只要速度够快,控制住宫中局势,巡防营自然听他号令,到时候城门一关,挟天子而令诸侯,周昫若不投顺,便是叛贼。
“流民盗匪,或许本身就是个幌子。”陆浔面色凝重。
这事他发现得太晚了,他应该在周昫告诉他不对劲时就想到的,可他却自以为发现了许思修的底牌,根本没想到这会是对方调虎离山的计策。
“不过,许思修要完成这个计划,还有个关键的人。”魏怀春点了点杯沿。
宣德帝……陆浔想到了。
这位圣上能稳坐高位六十余年,是个狠起来连亲生骨肉都不放过的人,只要他在,许思修想控制宫中局势,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陆浔抬头看了看窗外骄阳,又想起勤政里的冰山,心中有些不详的预感。
果然三日后,陆浔写的信刚快马加鞭送到周昫手上,宫里就传来了消息——圣上抱恙,歇早朝。
犹如平地惊雷乍响,满朝哗然。
胡内侍在朝殿上被一群大人围得脱不开身,只道是暑气太盛热着了,有太医诊治,休息几日便好。
可足足半月,都未见宣德帝再次临朝,也没有召见下臣,倒是太医署的灯火日夜通明,中宫和祁王常常出入后殿,周明也被叫进了宫。
这是大行之势,京中瞬间紧张起来。
圣上病况不明,中宫动了印玺,许思修接手了巡防营的统管权,当天就下令关了城门,派兵节制各处,不许官民上街走动。
周昫调马回城,可那几处山寨的流寇却一反防守之态,像长蛇一样缠得他没法脱身。
事情快得突然,但满朝文武谁也不是傻子,反应过来旋即就是一场骂战,太学署的学生当天就与巡防营起了冲突,朝殿上也分成两派骂得不可开交。
“许思修你什么意思?圣上只是抱病,祁王还在宫中,怎么也轮不到你一个户部尚书来接管巡防营吧。”
许思修坐在侧首的椅上,端着茶盅不见急色:“圣上病重,中宫不过托我暂时主持大局,怎么,你是要造反吗?”
“你……你无耻!狼子野心,户部这么多年贪没了多少银两,圣上未曾明面追究,你还真当所有人都是瞎的吗!”
许思修眼神丝毫不让:“信口雌黄容易,你若没有证据,便是构陷朝廷命官,按律,应当拿下。”
茶盅落地摔得粉碎,殿外巡防营唰地抽出兵刃。
山林中,周昫翻身下马,摘了头盔,卸了臂上的缚甲。
他刚结束了一场突袭,手臂上中了两箭,好在箭上没毒。
“京中怎么样了?师父来信了吗?”
“没有,城门封锁了,有重兵把守,先生的信,怕是出不来。”宋彦给他递了水囊,又补了一句,“我们的粮食与物资也断了。”
周昫望向京城的方向,眼神暗了暗。许思修的速度可真够快的,如今形势调转,他孤军在外,没有地盘,没有补给,状况比他当初在青石镇当山匪时还不如。
臂上渗着血,他撕了纱布,用牙齿咬着一端,把伤口缠了:“还能撑多久?”
“最多五日。”宋彦答道。
“够了。”周昫咬着纱布打了个结,“师父还在城里,我们得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