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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谈的走势糟糕透顶,而会议室外的人们对此一无所知。劳伦斯穿过中庭的鎏金拱廊,悄无声息地从人群中挤过。众多贵族、艺术家、阔绰的富商以及几个不知是工作还是在休息的宫廷守卫,混杂在中庭花园里,一同饮酒、进餐、赌博、交谈。欢声笑语伴着舒缓的弦乐四重奏,让劳伦斯越发觉得自己不适合这种地方。
就在军队出征的一周前,某个酩酊大醉的贵族曾抱怨,王宫已经太久没举办过娱乐性质的宴会了,这让贵族们除了闷头饮酒外只能参与私人性质的无聊活动。
现在正如他所愿,兰斯的贵族生来就是放荡不羁的享乐主义者,他们霸占了中庭花园,把象征最高权力的王宫变成了豪华的社交中心。劳伦斯是在战场上与底层士兵一起拼过命的人,他对这些贵族的闲散享乐之风颇为不满。但他的不满也仅仅是不满。少数几位贵族曾针对这场不适时宜的出格饮宴提出抗议,可就连约克公爵都只能提醒他们——和会的召开需要一点轻松的氛围,而贵族们也能通过这种活动广结友谊,友好相处。虽然约克公爵比谁都清楚,多数人的主要目标还是推杯换盏,赌钱泡妞。也许在他们玩得心满意足后,才会谈一些关于政治合作的话题。
劳伦斯浑身不舒服,他终于穿过走廊,重新回到幽暗凉爽的室内。衣物间并不难找,作为缺乏观赏性的区域,它被设置在靠近后墙的角落里。老旧的壁纸上沾着点点湿痕,伴随着生锈铁门开关传来的铿锵回响,一股呛人的香水味从半掩的衣物间里飘了出来。不知为何,这里空无一人,就连本该负责整理衣物的女仆都不见踪影。或许是和谈让这些仆人也获得了短暂的休假吧,劳伦斯看了看脚边的几个空酒瓶和乱七八糟堆在一起的靴子,没有纠结这件事。
衣物间对面的偏厅…劳伦斯直接推开了紧闭的房门。一股温热躯体的气味混着酒味钻进了他的鼻子,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两个身材精瘦的青年从杂物堆中现身,胡乱地将裤子系上扣子。他们光着上身,似乎很愤怒,显然劳伦斯的出现搅了他们的好事。
“什么事?”一个青年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贵族腔厉声问道。
“我来找点东西。”
“滚开,半小时后再来!”
劳伦斯玩味地打量着两人的脸,毫不客气地说道:“说话客气点,我就不查你们的名字和职务。你们应该知道,衣冠不整地对一位受邀参加晚宴的贵族大吼大叫会有什么结果。”
“这…大人,我们只是在教训可恶的塞连人。”其中一位青年瞪大眼睛,僵硬地笑了起来。
“是的大人,那贱人是前任总管收养的塞连杂种,我们只是…”
“滚。”劳伦斯径直走向室内,丢给两人一个冷漠的眼神。
依旧警觉的两人对视了一眼,抓起外套和衬衫转身离去。房间相较于其他偏厅,空间很是狭小,散落的杂物和上了年纪的家具让本就狭小的房间拥挤不堪。劳伦斯跨过酒瓶和布满灰尘的书堆,艰难地向里走了几步,他看到一个中年女人站在房间远端的床铺边,用床单裹着自己纤细裸露的身体。让劳伦斯奇怪的是,她看起来像是生了病,无比疲惫,她的一头亚麻色短发纠结杂乱,眼底泛着两片昏黑。透过凌乱的碎发,劳伦斯能从她一只眼中看出些许轻蔑。
“您好,大人,我是杂物间的管理者,有什么事需要效劳吗?”她给自己倒了杯酒,有气无力地问道。
劳伦斯想了想,只能皱着眉头形容道:“这里有没有…呃,就是…比较特别的东西,比如油画什么的。”
“您是说那幅‘梦魇’吗?还是‘受害者的冠冕’?”
“我也不清楚,也许是吧。”劳伦斯突然问道:“你是塞连人?”
“我的祖父是塞连人,大人。”女人似乎习惯了对所有人都使用敬称,哪怕劳伦斯看上去比他小十岁不止,“如果我的血统再纯正一些,那就连这里也不会有我的容身之处了。”
“好吧。”劳伦斯觉得是时候终止这个不愉快的话题了,“你说的画在哪?能让我看看吗?”
“我不建议您这么做,大人。”女人,用一只手捏着身上的床单,一手举杯啜饮。随后她把酒杯稳稳地放在床边,用毫无感情的语气说道:“那些画就像丑陋的伤疤,欣赏它们不会带来任何享受。”
听到这样的描述,劳伦斯的好奇心更强了。
“让我看看吧。”
……
劳伦斯如愿看到了那副被藏起来的油画。画面中央是一位浑身是血,瘫倒在台阶上的金发男子。他的盔甲被一柄柄长矛、阔剑刺得支离破碎,他撑开嘴唇,任由鲜血从嘴角更快流逝,似乎在用最后的力气诅咒可悲的篡位者。在他身旁,一个满手是血的健壮男性高举着闪耀的王冠,仿佛在宣告胜利。让劳伦斯感到遗憾的是,举起王冠的男人脸部似乎被火燎过,变成了一片焦黑。
“这幅画描述了菲利普谋杀斯托姆三世的场景,它的作者是大名鼎鼎的弗朗西斯伯爵的次子小弗朗西斯。”女人似乎知道劳伦斯想问什么,便毫无保留地解释道:“菲利普上位后曾不止一次想毁掉这幅画,但每当他有这个念头时,斯托姆的恶灵便会恐吓他,让他打消这个念头。有一次,忍无可忍的菲利普让卫兵把画丢到火炉里烧掉,但仅仅是几分钟后,菲利普便痛得满地打滚,哀嚎不止,不得已他又让人将画从火炉里取了出来。奇怪的是,那幅画被火烧了好一会,却完好无损,整幅画唯有菲利普的脸部被熏黑了。后来,这幅画便一直被扔在杂物间里,除了历代杂物间的管理者外,几乎没人见过它。”
劳伦斯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他可不觉得这幅画有什么特别之处,毕竟他坚信星辰间没有鬼魂,那些离谱的传说都可以通过科学手段加以解读。这幅画描述的仅仅是菲利普篡位的历史,一段菲利普血裔不愿提起的往事,仅此而已。
“另一幅画呢?”劳伦斯问道。
“我不建议您看它,大人。”女人好心劝道:“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大人。那幅画很…邪恶,前段时间我在打扫杂物间时无意中看到了它,为此我精神恍惚了很久。您明白吗,光是想到和那幅画共处一室就让我惊恐万分。”
“让我看看它。”劳伦斯意识到,也许圣女真正想让他看的就是那幅画。
“就在书架后面,被压在一沓信纸下面。原谅我大人,我不敢去那里,我不敢碰它…”
“好吧。”劳伦斯耸了耸肩,按照女人的指引,没费多大功夫就找到了那幅画。
超乎想象。时间在这一瞬间放缓,劳伦斯感觉大脑变得迟缓错乱,无法正常思考,甚至无法理解自己目中所见。他几乎立刻就要闭上眼转过身去。
无法忍受,无法形容,无法理解。
那幅画的背景是一片由垂死星辰和腐烂大地组成的混沌沼泽,无数扭曲而夸张的线条组成了腐化的畸形镜像,仿佛密密麻麻的蛆虫啃食着一切已经面目全非的残骸。奥兰多公爵骑在一头地行龙背上怒吼着,将他的长剑——猩红女王,奋力劈向挂在他腿上的恶魔。那沉重的挥击力度简直荒唐,哪怕是一幅油画,劳伦斯都能轻易从画面中感受到强悍的力量。更多恶魔的尸体倒在地行龙脚下,那炸裂残破的头颅只剩一圈沾满血迹与脑浆的扭曲碎肉。劳伦斯曾听一些老兵提起过,恶魔的一记重拳足以把人类的头骨打碎,然而即使是如此强悍的恶魔,在奥兰多公爵面前也如孩童般无力。劳伦斯见过战场,但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恐怖可憎的景象。血腥与恶臭仿佛扑面而来,那些四分五裂、撕碎断折、身形扭曲的尸体,远远超乎了他的想象。
这不是描写公爵年轻时神武形象的画作——在画中,一切光荣都消失了,一切希望都不复存在。无声的尖叫如雷鸣般回荡在劳伦斯的脑海中,想把他的理智彻底驱逐出去。无数哀嚎在痛苦与绝望中响起,恶灵的啜泣像一缕烟,一滩烂泥,无影无形,却又死死缠在劳伦斯的心脏上,让他只能感受到死寂与冰冷织成的绝望。
但这并不是最让人不安的,公爵的面孔扭曲变形,他的整个躯体表面都笼罩着猩红光晕,仿佛与现实世界略有脱节。他身后的虚影,是一只比恶魔还凶恶恐怖的怪物。劳伦斯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那玩意——那东西体型巨大,身上布满了怪异的尖刺与病态的斑点。它的面孔如犬科动物的长吻,牙齿像乳白色的密集钢针。难以计数的锋利獠牙让它的下颚难以合拢。那东西的皮肤浑浊不堪,由无数不规则肿块拼凑而成,上面似乎黏着滑腻的粘液,还散发着缕缕热气。那可憎形体与公爵的身影相互重合,两者的动作姿态完全一致,那嘶吼面孔与扭曲身体,即使只是一幅画,都让劳伦斯能分辨出令人作呕的肿块轮廓。
“这是什么…”他喃喃自语,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也许是某种我们永远都不该知晓的恐怖事物。”女人回答:“这不可能是什么艺术加工之类的夸张手法,大人。人类无法想象出脑海中不存在的东西,那是人类无法想象的东西。”
劳伦斯浑身难受,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把那捆信纸放了回去。他在努力忘掉那幅画,但越是想忘记,那幅画的细节就越是清晰。他捂着头,只想尽快离开这里,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大人。”那女人突然叫住了劳伦斯,“现在您相信了吗?”
“相信什么?”劳伦斯扶着门框,没好气地问道。
“从我见到那幅画开始,我就相信是全能之主保护了我们。祂让我们免遭那些可怖存在的伤害,让我们得以保有人类的灵魂。祂救苦度厄,为我们带来了秩序,并警告我们,即使生活在黑暗的沙漠中,也不要触碰那片可怖的绿洲幻影…”
有那么一瞬间,劳伦斯突然觉得这女人已经疯了。但她情绪稳定,语气中充斥着坚定不移的信念,显然不像陷入疯狂的样子。
“您也相信了吧?只有信仰全知全能的主,称颂祂的慈悲,祈求祂的神国降临,鞭笞罪孽深重的肉身,才能…”
“若祂真是全知全能,何不阻止一切邪恶?如果衪做不到,那便不是全能。如果祂做得到,却不肯这么做,那祂便心怀恶意。如果祂做得到,也愿意呢?那世上的邪恶从何而来?如果祂做不到,也不愿做呢?那祂何来的全能?”劳伦斯捂着脑袋暴躁地吼道:“闭嘴吧!你口中的神甚至不能创造一块自己无法举起的巨石!”
他一边踉踉跄跄地向外走,一边痛苦地呻吟着,最后愤怒地将房门一把甩上。
神明。劳伦斯憋住大笑的冲动。人类的历史由上万年积攒的鲜血写就,战争与烈火却将神只抬到了人类文明的顶点。甚至是那些在历史的某个瞬间达成非凡成就的暴君,都比虚无缥缈的神要可爱的多——至少他们想要取而代之,成为新的神明,却不会宣称自己全知全能。
劳伦斯来到中庭,在刺眼的阳光下喘息。滚滚热浪焦灼逼人,他口干舌燥,随手招来侍从,要了一杯冰镇柠檬水。待冰水下肚,他才冷静下来,开始仔细思考那女人的话。
真的会有神吗?永生不朽,拥有凡人难以想象的伟力。
也许是有的,不然他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