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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龙山脚下人声鼎沸,仿佛直接蹿天际的巨焰。在这座云雾飘渺的山下就是一座小城,里面挤满了江湖客。身着青色道袍的杂役弟子们奔走于街道和酒楼,他们身后跟随着忠实的少年少女、他们的仆从和护卫。高耸的山门历经千年风雨,表面已是坑坑洼洼,但门匾上“沧澜宗”这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还是让初到此地的人们激动万分。
无数涌入苍龙山的访客会沿着数十条蜿蜒小径上山,这一天的意义十分重大,只是鲜有门中弟子意识到其重要性,也几乎没人注意到从浓雾遮蔽的小路上行过的华贵马车。它不紧不慢地走进迷雾,最终停在了一座有些破落的茅屋前。此地远离喧嚣,远离窥探和谄媚的目光。每年收徒大会时,剑仙都会带几位亲传弟子来此小住上几日。
在茅屋的小院中,季博达和其他几位师兄弟坐在一张湿漉漉的石桌前。小院里种着桃树,带来了一种虚假的闲适感,散发出显而易见的朴素味道。低矮的篱笆上挂满了达官贵人们赠送的牌匾饰品,上面描述着历史上诸多曾拜入剑仙门下的伟大将领、文人墨客和传奇游侠的丰功伟绩。季博达也是其中之一,他的荣誉榜又臭又长。
多如繁星的牌匾间偶尔能看见几件不同寻常的小玩意:一面兰斯王室的旗帜,一把古老的仪式剑,以及其他充满异域风情的装饰。高踞其上的是一个代表着主人身份的图符:三爪金龙,这是剑仙得先帝恩宠的象征,同时也是江湖人士向朝廷臣服的象征。它提醒着人们皇权至高无上的地位,以及贵人对泥腿子们固有的脆弱感情。
“师尊不愿出山,但他并未禁止我们下山。近些年那帮矬鸟管得越来越宽了,难不成非要等镇燕关破了,我们才能…”
“仙家子弟不得干涉朝政。这是所有人都秘而不宣的共识。”季博达皱眉反驳道。“况且眼下夺嫡之事局势未明,我们并不知道二皇子到底有什么倚仗,朝堂上有谁倒向了他。如今局势动荡,我们必须耐心等候师尊决断,否则就是在给太子帮倒忙。”
柳如烟不像其他人,她站着,听着,偶尔在桃树下踱来踱去,似乎并不关心夺嫡的事。
关于如何帮太子稳固地位,并解决眼下危机的激烈讨论已经进行了半个时辰。期间,柳如烟透露了她所知道的少部分信息:太子麾下诸位勋贵及其背后的世家矛盾、为他们兵败导致镇燕关被围的替罪羊和太子有何过节,以及龙帝所听信的奸言佞语。她并未提及印地使者的威胁和北方草原上钦察兀鲁思大汗发出的最后通牒,而是摆出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尽管他们的讨论很激烈,但众人鲜有共识,除了他们都已无路可退,并且置身事外无异于把脑袋伸到别人刀下这一点。
“呸!典型的墙头草做派。二师兄的为人大家有目共睹,现在眼看他失了势,你们这帮平日里最嚣张跋扈的家伙反要劝我们谨言慎行了。”一位出身于农户家的内门弟子拍案而起。“若不是门规禁止厮斗,我定要替二师兄好好教训你这白眼狼一番!”
“对!”另一名猎户之子赞同道,极力支持,“他首先是我们的二师兄,其次才是太子。如果他需要我们的脑袋才能登基,那尽管拿去便是!”
季公子对这帮乡巴佬的针锋相对感到愤怒,但柳如烟轻咳两声提醒了他,所以他并未上钩。
“这样吵下去不会有结果的,”她适时地插嘴,“目前确定无疑的是,朝中有人不想让太子顺利继位。这对于太子麾下的其他人而言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但二皇子既然敢公然发难,就必定还有后手。况且太子近些年的改革动作过于激进了,有太多人想…”
“如烟!”
在听到茅屋里传来的厉声喝止后,柳如烟与几位世家弟子短暂对视了一下,而后齐齐跪了下去。
“弟子失言,请师尊责罚。”
没人看见那扇薄薄的木门是如何打开的,他们只听见了老久门轴爆发的震音。即使入门十几年,他们也不知道剑仙是如何在一瞬间到了石阶之上,下一瞬又站在他们面前的。
“我不求你们尊师重道,但若再敢如此放肆,就休怪门规不讲情面了。”
此声,如上云霄,宛若洪钟。
季博达跟大多数人一样,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下意识低声嘀咕了一句:“师姐说错什么了?”说完他就感到顿感不妙,只见一双流云短靴已出现在视野中,乌云盖顶般的压迫感让他把头埋得更低了。他虽看不见师尊的脸色,却也猜到了。
“口无遮拦。罚你去困龙涧思过三日,可有怨言?”
“弟子并无怨言。”如蒙大赦的公子哥松了口气,连忙起身退下,他低头看向还跪在地上的同门弟子,眼中写满了幸灾乐祸的同情。
剑仙不再理会季博达,而是慢慢从众人身前踱过,依次扫视着或惶恐或迷茫的弟子们。他依稀记得他们每个人刚上山时的样子,也记得他们每次切磋剑法,饮酒论道,勾肩搭臂的样子。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变的呢?世家子弟的残忍与傲慢,平民子弟的市侩与油滑,慢慢侵蚀了少年少女的纯真情谊,让他们变成了如今的模样。曾经只有当朝太子是特例,不论家世地位,不论学艺好坏,身为二师兄的他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他与世家弟子谈笑风生,对平民弟子嘘寒问暖。他在山上的日子里,所有人都和和气气,因为二师兄的辈分比他们都大,而且太子的身份比他们都更尊贵。
直到有一天,太子被接回了皇宫,而不久后那位入了军籍的大师兄成了通缉犯,表面上的和谐再次被打破了。
世家比平民大,但地位高的不一定武功就好,武功好也不一定就能得到师尊的青睐。柳如烟明白这道理,所以她从不把话说死,把事做绝。何况那位从来都不务正业的大师兄,虽只是个挂职校尉却总能随意在边军武考中打入前三,无疑比为了贵胄颜面而不得不站出来的自己更有分量。若不是他犯了糊涂,伙同江湖游侠谋害朝廷命官,如今的苍龙山上也轮不到柳如烟代表众弟子发话。
退一万步讲,哪怕他能狠下心肠,一不做二不休,把那狗官的妻儿老小与丫鬟随从一并宰了,回头再谎称自己在勾栏喝了一夜花酒,又有谁会真敢追究他护卫不力的罪责?不过是去刑部走个流程,再装出懊恼不已的样子自罚三杯的事罢了,可他就是倔,就是不愿遮掩。
柳如烟感觉到师尊停在了自己身前,赶忙收敛心神,一句话都不敢说。
平日里那些虚张声势的话,乱人心神的话,争取优势的话,没有。
不敢有,也不能有。
剑仙抽出腰间折扇,展开。在场多半弟子道行尚浅,并未察觉到这一动作的狠辣。
柳如烟感受到的不是平日里师尊品茗时展开折扇那轻描淡写的动作。那折扇一开始便完全打开,应和她突然沉重的呼吸。气息被折扇压在地上,并不被缓缓的挥动所打散,反而一股接着一股,与无形的微风勾勒出一道道仿佛能肉眼可见的凶残兵刃,獠牙微露,蓄势待发。
整座小院都被无形却有质的罡风所占据,在剑仙最后震腕挥扇时,柳如烟如亲见枪林箭雨呼啸而来。
岿然不动的柳如烟眼里闪过稍纵即逝的骇人戾气,终是没忍住,手指摸向身后的剑柄。下一刻,这狂猛无比的风压化作平平无奇的清风,拍在了柳如烟肩头。气势如虹的风刃纷纷撞在一起,发出一声声呜咽,在落下时已无力去撕扯任何东西,只是吹开了她的束发。
柳如烟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她眼中的骇然。
“阿弥陀佛,方才这招,真是不错。”慧明大师慢慢走近,轻拍大和尚的肩,示意他放松些。“仙师对小辈的勉励还是如此用心,可惜了,这姑娘的心性,实在…”
“你是来替那老秃驴劝我下山的?”
“非也非也…几年前,老衲听闻西洲有一场讨逆圣战,剿的是异端,灭的是魔头,此役西洲诸国精锐尽出,”慧明摇摇头,顿了一下,目光瞥向半敞的房门,“魔头与教廷精锐一直战至山河破碎,终是力竭,被重伤后关押在阿鼻地狱。老衲听说近日有位西洲人来拜访…”
剑仙闭口不言,只是折扇一挥,让半掩的门大敞开。
慧明大师毫不客气地向内看去,梅菲斯托正背对着他们,坐在主宾位上喝着茶。经过山间草木过滤的阳光打进屋里,只照出一个淡淡的背影。他翘着二郎腿,一边吸溜吸溜地嘬着茶水,一边细细地把玩着茶台上的摆件。
厅内梨花木太师椅有十三张,而开宗立派的仙人只有十二位,因此主位那张椅子不是给江湖客留的,而是给朝廷的代表。
“嗯,什么?你是来找我的?尼豪?我们…认识吗?”梅菲斯托愣愣地转过身,拘谨笨拙的浮夸动作将热茶洒得满身都是。他被烫得大叫一声,站起身来,太师椅也被拉出一声尖叫。
此人的身姿,倒不像习武之人。慧明大师脸上浮现笑容,似是得道高僧拈花浅笑,仅一念便能洞察人心,“阿弥陀佛,那传闻老衲听闻,似一道惊雷。自此以后,几年之间,总是忍不住去想,魔头竟以一己之力与众多高手鏖战数年,是何等强大。今日有幸,见到西洲贵客,便是佛陀睁眼。八年前千里之外一则传言偶然种下的因,今日要结下业果——敢问施主,可有将那魔头的法宝带来?”
“你这秃驴有点意思。当苍龙山是什么地方,能容你对我邀来的贵宾颐指气使?”剑仙冷笑起来,“都别跪着了。起来,躲远点。”
“阿弥陀佛,仙师何必动怒?老衲确未呈帖执礼,只是已在歧途,从化灵峰跋涉到此,断无回头之理。”慧明行佛礼,语调平缓,绝无狂态,但眼眸之中精光闪动,身上袈裟无风微晃,发出沙响如摩罗嗤笑。
“狂妄。”
众弟子匆忙退开,两人对视一眼,竟同时出手,一道青色剑芒和一只铁钵在半空中对撞,爆发出澎湃热浪。毫厘之间,两大杀招均已消弭无形,只是慧明退了两步,剑仙岿然不动。
“秃驴,在我面前还敢留手?”剑仙朗声道。
慧明大师身后的大和尚还是没反应过来,念头不通达,拳头就不会有十足劲道。“师傅?方丈只说送信,至多再试探下…”
慧明大笑,笑声恣意,“不错!不过是恰逢机缘,还请辛苦仙师陪老衲过上几招。仙师若是不想动手,便不要拦老衲了。”他陡然一晃,袈裟上组成莲花暗纹的金线熠熠生辉,梅红色仿佛倾泻而出,如凭空出现的一片赤海骤起巨浪。
“师傅,这…唉。”大和尚晓得师傅脾气,只好低声向剑仙道了声‘得罪’,高诵佛号护在慧明身前。慧明此刻犹如入魔,眸中莲花红似滴血,近乎于黑,只待下一个呼吸的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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