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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少女陨落【1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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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陨落

1952年2月14日,星期四。对于本案发生地上海市的广大市民来说,这应该是一个平常的日子。不过,对于居住在嵩山区重庆南路仁安里69号的少女喻宝珠来说,这一天却是她短暂人生的终结之日。

这天上午九时许,住在新闸路的叔公喻鼎举和其妻姚丽端外出闲逛,因为两家相距不远,就说去看看宝珠吧,这两天她都是一个人在家里住。老两口来到仁安里,见69号大门紧闭,倒也不觉奇怪,年轻人喜欢睡懒觉,估计是还没起床。不过,敲了五六分钟的门,外加喊了几嗓子,屋里依旧没有任何反应,这就有些古怪了。

大门装的是司必灵锁,不能排除小姑娘已经出去的可能性。问了几户邻居,却都说没见宝珠出去过。上海老里弄的居民,只要家里待着人,十有八九都是从早到晚敞开着大门的,邻家门口的情况都在眼皮底下,有人进出一般都会注意到。如此,喻鼎举、姚丽端夫妇就有些担心了。闻声过来的邻居已聚了十多人,大伙儿相帮敲门、叫唤,屋里还是没有动静。这时,每天都要下里弄了解治安情况的重庆南路派出所户籍警小顾正好路过,见状一问情由,说那就赶紧找锁匠开门吧。

锁匠很快就来了,试了试,却无法打开门锁,因为里面是扣上了保险的。这就说明里面有人,有人却不开门,十有八九是出事了。小顾当即示意锁匠破门。

喻家所住的房子在仁安里算是比较上档次的,有客厅、厨房、卫生间、大小卧室,还有一个面积三平方米的壁橱。这么大的屋子,只住着喻宝珠母女两人,以当时的居住条件来说,肯定会让绝大多数邻居眼痒。破门而入后,尽管已有思想准备,呈现在众人眼前的一幕还是引发了一阵喧哗——客厅的打蜡地板上,散落着饼干、开口笑、豆沙球、小蛋糕之类的点心,一个彩印马口铁饼干听倾侧在桌子边沿,桌前,穿着花睡袍的喻宝珠倒卧于地,双目紧闭,脸色青灰,显见得停止呼吸已有一段时间了。

小顾立刻拦住要往屋里拥的邻居:“都往后退!哪位同志去给派出所打个电话!”

重庆南路派出所郭所长接到报案电话,自是重视,赶紧派人前去保护现场,同时向分局报告。嵩山分局当即指派刑警前往现场勘查。

一干刑警赶到仁安里,刑技人员一看死者的脸色,再掰开嘴巴稍稍一嗅,就认定乃是中毒身亡,应该是氰化物一类的毒药。法医对死者遗体的解剖结论证实了刑技人员的估断,喻宝珠确系氰化钾中毒身亡,死亡时间应在当天上午七点到八点之间。根据现场情况及一般生活规律,刑警还原了死者生前的最后一段轨迹——

早上六点半(床头柜上的双铃闹钟设定的时间),喻宝珠起床洗漱,用保温瓶里的开水冲了一杯“阿华田”,坐在客厅餐桌前,打开那个表面喷绘了彩色图案的马口铁饼干听,那是一罐“冠生园”什锦果糕点,里面装的是饼干、开口笑、小蛋糕、豆沙球四样点心。糕点没吃几个,喻宝珠忽然感到不适,从椅子上站起来,可能是想去卫生间。但药性急剧发作,她站立不稳,身体骤然下滑。这个过程中,她下意识地扶住桌子支撑身体,结果把饼干听碰翻,里面的一部分糕点掉到地板上。喻宝珠也随即跌倒,挣扎了片刻——从现场痕迹判断,这种挣扎持续时间极短,其身体从餐桌边翻滚到右侧墙边的沙发前,然后就断气了。

法医从死者的胃液中检测出微量的氰化钾成分。按照通常的作案手法推理,氰化钾应当是混于其摄入的饮食中的。可是,随即进行的检验却令人颇为意外,无论是“阿华田”还是什锦果中,都未能检出氰化钾成分。接着又对受害者被毒杀前使用的漱洗用具诸如牙刷牙膏、杯子毛巾、雪花膏热水瓶等一一进行检验,也未发现氰化钾成分。这就奇怪了,难道氰化钾是混在饼干听里的某一个小糕点中,恰恰被受害者吃下去了?

法医和刑警对那个饼干听进行了研究,整体完好,揭开了一半的防潮封纸还搭在沿口,应该是不久前打开的,这似乎可以排除被人偷偷混入有毒糕点的可能性。当然,这一判断需要通过调查才能证实。这种调查的涉及面可能比较广,首先需要亲属的配合。

死者之母喻雅仙此时尚在苏州。发现喻宝珠出事后,喻老先生本打算马上通知侄女,但分局刑侦队的意思是不要擅作主张,听警方统一指挥,所以他还没有跟苏州方面联系。现在,刑警请死者叔公喻鼎举往苏州云林庵拍发加急电报,告知正在该庵小住的佛教信徒、死者之母喻雅仙:“家有要事,请即返沪”。

母女美人

喻雅仙这年三十五岁,其女十八岁。江南地区通常都以虚龄计算,所以母女俩的实际岁数应该分别是三十四岁、十七岁。喻雅仙生就一副美人坯子,身材颀长,脸容俏丽,肤色白润,更兼善解人意,说话语气温柔,打自少女时代起,身边围着的适龄男子就多得不计其数。喻雅仙的人生经历比较复杂,她对外自称其父是前清盐运使,官居四品,在那时候可以算是高干阶层了。但据知情者透露,其父是四品官不假,不过她是私生女,其母身世不详。

所谓的“不详”,是一种比较委婉的说法,暗指其母并非“正经人家”的女子,多半是娼妓、戏子一类,否则,那位四品大员完全有能力将其母纳为小妾。不过,喻雅仙自幼的生活状况还算可以,出生后就被生父以领养为名收在府上,有奶妈、娘姨照料。十六岁时结识了生父的一位好友之子凌鸿川,凌是留洋海归,与一美国商人合伙在公共租界华德路经营一家实力蛮强的洋行,财大气粗。凌鸿川是单身,但身边从来没缺少过女人,都是年轻貌美的富家小姐,个个能用英语对话,最后一点据说是学宋子文的样。凌鸿川与喻雅仙一见钟情,不久,喻雅仙未婚先孕,二人随即结婚,婚后生下女儿凌宝珠(即此案受害人喻宝珠)。

有这样的家境,凌宝珠的童年自然也是过得十分滋润的。凌宝珠七岁的时候,这份滋润日子到了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公共租界被日军占领,汪伪政权没收了同盟各国在沪侨民的产业,凌鸿川与美国商人合伙经营的洋行也在没收之列。其时,凌鸿川与喻雅仙曾经有权有势的父辈已然作古,产业又遭没收,一时无依无靠,一家子的生活质量大大下降。

凌鸿川因此对日伪恨之入骨。不久后,凌巧遇中学时代一位马姓同学。马某系“军统”派沪的行动特工,得知凌鸿川的遭遇,便将其拉入“军统”组织。凌自幼拜师习练武术,在美国受过高等教育,又有长期经商的经验,算是“军统”里的特殊人才,稍加训练,即成为一名身手不凡的行动特工。可凌鸿川的运气不佳,加入“军统”不到三个月,就在执行刺杀日军军官任务时受伤被捕,次日死于刑讯。

日本宪兵队与汪伪“七十六号特工总部”随即出动,缉拿凌鸿川的亲朋好友,以追查其上下线,企图将“军统”在沪地下组织一网打尽。马某因此被捕,不久亦遭杀害。他被捕前已向上峰急报,要求对凌鸿川的遗孀和女儿妥加保护。“军统”上海区行动迅速,及时将喻雅仙母女转移到浦东惠南镇,以小学老师的身份作为掩护。喻雅仙被迫改名换姓,“良民证”上的姓名叫“臧芝香”,女儿凌宝珠也改名为“臧宝萍”。直到抗战胜利,母女俩返回上海市区,喻雅仙才恢复原名。

在浦东惠南镇这段时间,喻雅仙与同在一所小学当老师的曾显聪好上了。曾显聪是沪上颇有名气的电气器材商曾伯堂之子,人称“电气小开”,和喻雅仙一样,也是来此地避祸的。喻雅仙大概是有了嫁给曾氏的想法,没让女儿恢复原姓,而是随了母姓,从此便叫作喻宝珠。

回到上海市区后,喻雅仙的亡夫被“军统”追认为烈士,发给一笔抚恤金。喻雅仙向“军统”提出,要求追回当初被日伪没收的洋行财产,却气得差点儿吐血——日本政府宣布无条件投降后没几天,美国军舰刚停泊在黄浦江上,凌鸿川的那位洋行合伙人卡特先生即通过美国海军出面,抢先把洋行财产从日本人手里收回,还顺带把凌鸿川在大西路上祖传的一幢花园洋房也作为洋行产业给收回了。美国海军按照卡特的意思,为其出具了一纸产业证明,在国民党的“前进指挥部”开进上海接收敌伪资产后,卡特凭借这份证明,把洋行和花园洋房等不动产全部折价兑换成黄金,然后搭乘美国军舰回国了。

如此一来,喻雅仙和女儿就成了无家可归之人,暂时寄居在新闸路叔父喻鼎举家。幸亏也已返回市区的“电气小开”曾显聪施以援手,在征得其老爸同意后,把自家产业中的一套位于重庆南路仁安里的房子提供给喻雅仙母女居住,并为其提供日常开销。

曾显聪是有妻室的,其妻汪西凤系沪上大营造商汪呈祥之女。其时汪老板已经病逝,家资与产业由其四个儿子共同继承。据说曾显聪与汪氏多年不睦,两口子要么家暴,要么冷战。家暴并非男暴女,而是汪西凤对丈夫作河东狮吼。按说以曾家的实力和社会关系,应该是不惧汪老板的,但曾伯堂一向讲究和气生财,又好面子,而汪家四兄弟又都是帮会人士,据说与官方的关系也十分密切,所以不敢对汪家如何。曾显聪作为纨绔子弟,自然不可避免地染上了寻花问柳的恶习,从老婆那里得不到温柔,就在外面加倍荒唐。直到去浦东惠南镇避祸遇上喻雅仙后,方才收心。

抗战胜利后,他立刻聘请律师与汪西凤打起了离婚官司。汪西凤的狮吼已不像过去那么有底气了,她的四个兄弟中,有一个抗战期间与汪伪“七十六号”有染,被国民党政府逮捕法办,判处死刑;而汪家的大半财产也被作为敌产没收,剩下的汪氏三兄弟气焰立降,汪西凤也跟着降温。这更是让曾显聪对离婚志在必得。不过,汪西凤娘家一致认为不离为好,聘请了上海滩一个被称为“法界勾兑大王”的郁姓律师从中斡旋。郁律师的“勾兑大王”并非浪得虚名,他收了钱钞,积极性很高,工作效果显着,明明法院已经受理了案件,却突然退回,让原告一而再再而三补充材料,这一补充就花了半年时间。然后等待开庭,又是一等再等,好不容易开庭了,竟然判决不准离婚。到1949年春夏之交上海解放时,案子还在原告方的上诉阶段。

上海解放后,汪氏三兄弟全部被人民政府作为恶霸逮捕,判了重刑。汪西凤的嚣张气焰自然彻底熄火,此时她没了依靠,更加不肯离婚了。但曾显聪铁了心,况且已有相好喻雅仙,非要离婚不可。当时的司法政策规定,以上海解放当天为界,旧政权法院已经宣判的民事类财产型案子(包括有财产分割内容的离婚案),一定案值以下的一律维持原判,不予复查;超过一定案值的案子,凡是原告或者被告向旧法院提出上诉的,上诉无效,但可以重新向人民法院提起上诉。

这些规定并未登报公布,别说寻常当事人了,就是律师也不一定知晓。曾显聪的律师是“三青团”积极分子,虽无具体罪恶未受追究,但他比较识相,不敢再出头露面,这种属于人民法院半内部的信息当然不会传到他耳朵里。曾显聪也蒙在鼓里,傻等了一年多,直到1951年8月才向法院提出上诉。当时对旧法院判决有异议的民事案子相当多,法院忙不过来,于是又有了新规定:上诉的案子需要先进行初查,初查通过后方才正式受理。曾显聪又折腾了好几个月,1951年12月中旬方才等到判决书,人民法院准予离婚。曾显聪、喻雅仙自是欢喜,一面催促汪西凤赶紧搬离,一面着手准备结婚。

可是,真所谓好事多磨,汪西凤对此判决不服,提起上诉。本案发生时,案子还没判下来,曾显聪、喻雅仙暂时也就没法儿结婚。

然后就要说到本案的被害人喻宝珠了。这个姑娘与其母相比,更胜一筹,长相自然是继承了其母的所有优点,兼具笑容甜美,与被称为“冷美人”的喻雅仙形成鲜明对照,而且更加受人欢迎。十四岁那年,喻宝珠在上海大同电影制片厂摄制的故事片《大江之子》中饰演了一个配角,公映后反响不错,给制片方和观众都留下了深刻印象。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之事,这对母女美人占尽了外在优势,内在缺陷也比较明显。由于从小被宠着,社交活动又多,喻雅仙本来是完全有条件读完大学的,却只读到初三,而且没有参加毕业考试,因为那时她已经未婚先孕了。稍后,学校发给了喻雅仙一纸肄业证书。从此,喻雅仙就与高中、大学无缘了。

女儿喻宝珠在读书方面还不如其母。母女俩住在重庆南路仁安里曾家的房子里,“电气小开”曾显聪每月为她们提供的花销不菲,喻雅仙不需要工作,日子却过得比寻常人家优越得多。喻宝珠对读书并无兴趣,她感兴趣的是广泛交际,外加文艺表演——乐器她是不碰的,她下不了这份苦功夫,但她舞跳得好,溜冰也不错,还擅长表演,总是学校文娱晚会上的第一明星,还时不时被社会上的公司年会、庆典之类的请去助场。十四岁上拍摄过电影后,她更是对这种机会盯着不放,学业自然就荒废了。

喻宝珠的学习成绩原本平平,隔三差五逃学又拒绝补课,期中期末考试的成绩可想而知。初二上学期,她全部功课门门挂红灯,开创了所在学校最差成绩的纪录。教导主任暴跳如雷,年级组长急得跳脚,级任老师(班主任)连跳黄浦的心都有,成绩出来后的当晚联袂紧急家访。喻雅仙闻知后却若无其事,端出茶点对老师们热情款待;喻宝珠也是满脸甜美笑容,反复向老师鞠躬道歉,连说“我要努力”。次日,昨晚家访的那三位正在校长室汇报时,喻宝珠请学校门房把一份退学申请送到了校长室。

退学后,喻宝珠更是自由自在,如鱼得水。春节前,随着若干男女到访仁安里,喻宝珠忽然成了本地段的名人。

上海的电影业改造是新政权对资本主义工商业实行社会主义改造的最早试点,早在1950年初,长江电影制片厂首先实行公私合营。1951年9月,昆仑影业公司与长江电影制片厂合并,成立公私合营性质的长江昆仑电影制片厂。1952年1月,以“长昆厂”为基础,联合文华影业公司、国泰影业公司、大同电影企业公司、大中华影业公司、大光明影业公司和华光影业公司,组成国营性质的上海联合电影制片厂。

当时,参与联合的电影企业都把各自公司筹拍的电影项目或者剧本带往“联影厂”,其中大同公司带去的一个剧本《永远的力量》受到了“联影厂”领导的青睐,认为可以作为“联影厂”成立后的首部影片。于是,一面请作者对剧本进行修改,一面筹备拍摄,力争在当年国庆节前公映,作为向新中国成立三周年的献礼片。在影片的筹备会上,众人对哪个演员饰演哪个角色作了构想,有一半以上的参会者推荐曾在电影《大江之子》中饰演过配角的喻宝珠出演《永远的力量》中的女二号。大伙儿聊得起劲,有人提议,何不去喻宝珠家里当场测试一下,立即得到响应。

于是,“联影厂”调派了中吉普、工具车(即后来所谓的“面包车”),载着十几名导演、演员、摄影师前往重庆南路仁安里,顿时引起轰动。那年头上海滩的追星风气之盛不亚于六十多年后的今天。当时的闲人多,寻常小弄堂口停下中吉普、面包车,已经引起他们的注意了,待到发现从车上下来的这批穿着打扮颇显另类的男男女女中有好多竟然是平时难得近距离目睹尊容的明星,立时一传十、十传百,招来了上千围观者,把弄堂挤得水泄不通。

派出所闻讯全部出动,嵩山分局也派出了民警,总算把围观者劝退,让出一条通道,使来宾得以来到喻氏母女的住所。母女俩倒是在家,不过来宾发现他们的临时起意忽略了一个实际情况,人家的住房面积对于十几位来访者来说显然不够大,人都挤进去是可以的,却没有那么些凳子椅子,即使有也放不下,更别说当场让小姑娘表演了。于是,只好把喻宝珠接到厂里去面试。

如此一折腾,喻宝珠的名声就迅速传播开了,次日已经波及全市。市民的口头传播肯定有误差,传到后来,出了多个版本,其中一个最离谱的版本是,文化部电影局有文件下达到上海,点名要把喻宝珠作为明星培养,这次电影厂的人来仁安里就是为落实北京指示。这么一来,居委会自然重视,连派出所、分局内部开会研究社会治安情况时也要求户籍警对喻宝珠多加关注,注意不要让闲人无故登门干扰喻宝珠母女的正常生活。

户籍警小顾是个参加工作不过年余的青年,自是遵命行事,跟居委会阿姨交代过几次,关照她们,喻氏母女如果遇到什么情况,必须多加注意,尽力帮助解决,而且要知会所里,所里要做记录的。不曾想到,电影厂来人不过三个礼拜,小姑娘就出事了,而且一下子就出了大事,把性命给弄丢了!

他杀还是自杀

喻雅仙在苏州云林庵接到其叔父喻鼎举的电报时,已是当天天黑之后。她把电报连看了几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出庵去附近的旅馆找陪同她前来还愿的曾显聪商量。两人商量下来的意见是立刻返沪,搭乘夜班火车回上海。买票后,喻雅仙让曾显聪去火车站前的邮电局发了一封电报,告知叔父自己即刻返沪,免得他老人家着急。

喻鼎举收到回电,马上打电话告知嵩山分局刑侦队。刑侦队要求他去接站,先把喻雅仙接到仁安里那边,途中暂时不要透露喻宝珠死亡的消息,只以“突患急病”搪塞,待刑警过去后由刑警告知。

喻雅仙抵达上海北站后,见两个堂兄堂妹随同叔父、婶婶一起来接站,不禁觉得奇怪,忙问发生了什么情况,是不是女儿出了意外。喻鼎举说先回家吧,到家再说。喻雅仙更是觉得不对头,哪肯罢休,盯着追问。这也是意料之中的,喻鼎举遂说宝珠去溜冰的时候被人撞了,受了外伤,正在医院救治。医院要求交一笔不菲的款子,我们凑不全,只好把你叫回来一道想法子解决。喻雅仙信以为真,哭哭啼啼地说家里有些现钞,不够的话可以把首饰卖掉。一旁的曾显聪立刻表示,钱不算事,都包在他身上,只要人没事就行。

一行人坐了出租车往重庆南路赶,曾显聪原本也想陪同喻雅仙过去,被喻老先生婉拒,让他先回自己家休息,有什么情况会及时跟他联系。到得仁安里,刑警已经在居委会等着,见喻雅仙回来,就跟了上来。喻雅仙进门发现家里的物件被动过了,不禁一个激灵,跟着见刑警进门,脸色顿时大变。待到听刑警说喻宝珠中毒身亡,蓦地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刑警:“你们说什么?宝珠她死啦?”

刑警下面的话还没出口,喻雅仙突然一跃而起,往客厅一侧的玻璃立柜走去。刑警不知她想干什么,但还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就在这时,喻雅仙已拉开立柜的玻璃门,从里面拿出一双作为摆设的银筷子,紧握尾端,抬手便往自己颈部戳去!刑警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喻雅仙那个习练过形意拳的堂兄瞧着不对,一个箭步蹿过来,在筷子尖即将戳进颈部的一瞬间,一把抓住了筷子。几个刑警惊出一头冷汗,连忙上前连扯带拉把喻雅仙劝回桌前,按坐下来,说先请听他们把话说完。又对喻鼎举一家说,你们四位也不必回避,一起听听,帮着分析分析。

大致介绍了喻宝珠出事的情况后,话题便转到了毒药的来源上。喻宝珠摄入毒药的方式应该有三种,一是混杂于饮食中,包括开水、“阿华田”和那个饼干听里的小糕点;二是在刷牙时使用了混入毒药的牙膏;三是直接吞服毒药。

上述可以混杂毒药的开水、“阿华田”和小糕点都经过化验,并无毒药成分检出,这样就可以初步排除。现场勘查时提取的喻宝珠使用过的牙刷、牙膏也已经过检验,可以排除其作为中毒载体的可能。那么就剩下最后一种可能,即她自己吞服毒药。鉴于氰化钾的强烈毒性,喻宝珠吞服毒药后肯定会立刻发作,在她一息尚存的短暂时间内,唯一能做的就是垂死挣扎,根本不可能把用来存放毒药的容器——可以是小瓶子,也可以是通常医院用来装药的纸质小袋,或干脆就是普通的纸张,等等——处理掉。所以,如果她是自己直接吞服毒药的话,现场应该留下包装。可是,警方在勘查现场时并未发现这类包装。

刑警说到这里时,喻鼎举提出了一个问题,会不会有其他人在喻宝珠死亡后进入过现场,把毒药包装或者警方目前没掌握的某种混杂了毒药的食品取走了?刑警说,这一点我们在分析情况时已经考虑到了,从理论上来说,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不过,我们在勘查现场时注意到,客厅的地板是打过蜡的,上面只有死者一个人的活动痕迹,也没有被擦拭过的迹象。

此外,警方还想到了一种几乎是不可能的可能,会不会有人在这听什锦果未曾开封前,通过某种特别的方式——比如使用注射器之类的工具往饼干听里注射毒药,甚至在厂家的生产线上对饼干听里的一两枚糕点做手脚?

经过检查,饼干听整体以及锡封防潮纸完好无损,没有针孔。今天下午,警方又去了冠生园生产该款糕点的车间,提取了这听糕点的生产数据,实地观察了流水线的包装状况,根据记录找到了包装这听糕点的当班工人。初步了解下来,并无值得怀疑的情况。这是一条1949年2月刚从国外引进的包装流水线,称重、装听、密封、压盖都是由机器控制自动操作的,几乎没有做手脚的空间。

喻宝珠那个会形意拳的堂兄提出一种可能,会不会是她先把毒药从包装中倒出来,然后把包装物处理掉了,比如扔进了抽水马桶?

刑警不由得对这个三十五六岁的汉子刮目相看。不过,这种可能警方也想到了。假设这种情况存在,那么,她把毒药从包装物中取出来之后如何存放呢?还是要找一个容器,即使是一片纸,事后也应该有个去向呀。或者是连纸一起吃下去了?但解剖时并未在胃内发现纸质残余物。也有一种可能,即她把毒药倒在手掌里,然后把包装毒药的纸袋或纸张扔到抽水马桶里冲走,可尸检时法医对其两手涂抹化学试剂进行过测试,也未发现毒药成分。既然如此,那只有暂时排除这种可能。

这时,喻雅仙的神志似乎清醒了些,情绪也没有刚才那么激动了。她突然开腔说,照你们民警同志的意思,我女儿有自杀倾向,但这根本不可能!宝珠是个很开朗很豁达的姑娘,每一天都过得非常快乐,过年前电影厂来人要请她去拍故事片,她更加开心了,只要跟我在一起,就会说到这事,完全沉浸在即将成为明星的喜悦中。像这样一个生活中只有鲜花和掌声,从来没受过任何委屈的小姑娘,怎么会自杀呢?她没啥想不通的呀!

刑警说,刚才只是尽量详尽地介绍警方的分析,并非确定的结论。之所以把你从苏州请回来,就是想听你说说喻宝珠生前各个方面的情况,只有掌握了这些情况,才能作出正确的判断。也请你相信警方,我们一定能把这个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接下来的询问,就围绕着喻宝珠生前的各种情况展开,其间,喻雅仙每每想到女儿的惨死,几次失控,捶胸顿足号啕大哭,直至昏厥,被婶婶和堂妹搀扶回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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