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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刘嬷嬷整肃神情,冷淡回话:“少奶奶,咱们是去祠堂。老爷夫人有要紧话问你。”
苏旭满脸茫然,可他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并不觉得能出什么大事。
事到如今,他还在胡思乱想:莫非是我爹要穿儿媳妇给做的衣服给列祖列宗看看?这老头儿这么嘚瑟的吗?
说到底,他总是相信自己的亲生父母,不会难为儿媳。
刘嬷嬷“吱呀”一声推开了苏氏祠堂的厚重大门。
苏旭站在门口,向里望去:新进修葺的祠堂虽然换了明瓦、依旧光线晦涩。堂屋正中供奉着层层叠叠的祖先牌位,如同一座阴沉山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供桌上纵使常年香火不断,依旧掩不住这座平常不住人的屋子,发出的阴暗陈腐的味道。
而他的父母,端然稳坐祠堂正中,远远看去如同深山古刹中的木雕泥塑,隐隐已和重重牌位融为一体。
也不知为何,苏旭凭空打了个寒颤。
可他还是坦然从刘嬷嬷手中拿起了父亲的新衣,他眼含笑意着看向父母。事到如今,纵然觉得事情不对,苏旭还是想用这件费了他半夜功夫也没做上来的新衣裳讨爹娘开心。他骨子里很想让他们开心,他从小就是个孝顺的孩子。
也不知身后哪个丫鬟狠推了少奶奶一把,苏旭狼狈踉跄,跌入祠堂。
还没等苏旭站稳,他就听站在母亲身后的周姨娘狐假虎威、妖声断喝:“淫妇!你还不跪下悔罪?!”
苏旭莫名所以,一时没明白周姨娘是跟谁嚷嚷。
讲道理说,别人喊“少奶奶”,他知道应声才没几天;这猛不丁叫了“淫妇”,谁能反应过来?
周姨娘见少奶奶居然理直气壮站在屋中不搭理自己,她当即恼羞成怒:“哟!少奶奶,您还装什么端庄?表面上三贞九烈,私底下红杏出墙。如今你通奸养汉的明证落在公婆手里,你还有什么话说?”
苏旭当时只觉自己听到了这世上最最荒诞不经的笑话,他脱口而出:“我通奸养汉?你中邪发疯了吧!”
眼见媳妇如此桀骜不驯,端坐正中的苏夫人已气得浑身颤抖!她随手抓起一个翠竹信筒,用尽全身力气扔到了儿媳脸上。张氏脸色苍白、神情肃杀:“不守妇道的淫娃!你自己看看!可是我们冤枉了你!”
苏旭冷不防挨了母亲一下儿,脸上热辣辣地疼,他单手捂颊看向父母:“爹,娘,这是怎么了?”
谁知平日对“儿媳”青眼有加的苏大人,此刻也是脸色骇人:“好好回你婆婆的话!”
苏旭直觉出了大事,他茫然弯腰,捡起滚落在地的信筒、旋开盖子,里面是一张薛涛红笺。
这种信笺颜色娇艳,多是闺中女子手书爱物,苏旭也只在成亲之后偶尔看到过几回,想来那是柳溶月的陪嫁。难道是柳溶月?!
想到这里,苏旭心头莫名狂跳!他缓缓展开信笺,手指已经微微发抖。
那自然是一份情书,字字相思、句句缠绵,海誓山盟、纸短情长。
这封书信虽然未落明款,但字迹妩媚、风流韵致,是个女子手书不假。
苏旭的面孔倏地变成惨白!这些日子他亲手教柳溶月书法,她的字迹他早已看熟,这封信自然是柳溶月亲笔无疑!
莫名伤痛涌上心头!苏旭的眼圈不觉红了:柳溶月!敢情你就是为了这个要跟我日后和离!你……你骗得我好苦!枉费我掏心掏肺地对你!
苏旭满脸凄然地站在当地,他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心如死灰?
他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柳溶月!你对不起我!
上座的苏夫人见儿媳妇居然还敢发呆,她猛拍桌案、声色俱厉:“人证物证全在此处,你这贱人还有何话说?!”
猛不丁让亲娘啐了满脸唾沫星子,苏旭这才明白过来!现在大敌当前的不是柳溶月!自己还有难关要过!
他心里把柳溶月从脑袋顶骂到脚后跟,脸上却满是仓皇冤屈之色:“娘啊!这不是我写的!我冤枉!”
苏旭这话说得没错,这本来也不是他写的。他只盼能含混搪塞过去,先打发了爹娘再说。
周姨娘冷笑一声:“如此精巧雅致的信笺和少奶奶抽斗里的东西严丝合缝;写信用的香墨里加了茯苓、樟脑,那是独独用在大少爷屋里收惊用的;更别提传递情书的丫头是你的贴身陪嫁!得亏老天有眼,让我们寒香截了你这封通奸书信!要不然苏家就等着让你辱没门庭吗?”
苏旭一时语塞,他心中大慌。
而此时上座爹娘脸色铁青如同锅底,苏旭从小到大就不曾见过如此严峻的父母!
苏旭这才意识到事情危急,他双膝一软跪在祠堂正中,强自辩驳:“父亲母亲在上,儿对列祖列宗发誓,此事与我无关!儿是被栽赃陷害的!”
苏大人痛心疾首:“柳氏!你一届新婚妇人,这府中谁与你有仇恨龃龉?为何要栽赃陷害?这封书信字迹婉转、炼句圆融,定是出自读书女子之手。我苏府上下有此才略的妇人,大概也就只你一个了!”
苏大人面皮抖索、声音发颤:“你爹爹临走之时千万拜托,要我善待于你,便有不是,也要多加包容!好!今日我便善待你的脸面!包容你爹的名声!苏氏不出休书!不撵你出门!你若从实招认,从今以后我将你幽闭柴房、不见天日也就罢了。你若抵死不认,还要狡赖,你……你就自行了断了吧!”
苏大人今日虽然暴怒,可他的本意是要将儿媳幽禁后庭,了此残生。说什么逼她寻死,不过是虚言恫吓,此事如无儿媳认罪,依照礼法苏大人无法跟亲家交代。
无奈旁边坐着的苏夫人满脑子都是三贞九烈的道理,她见了这等腌臜丑事,竟比丈夫还要咬牙切齿!
苏夫人对着儿媳满脸嫌恶:“你没过门时就有人说,似你这等富贵人家的嫡出小姐,为何肯嫁我儿这名满京城的克妻之人?只怕不贞不洁、不守妇道。如今看来,果然不假!你公公刚才说了,两条道路由你自捡。我好心劝你一句,为女子者,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你既做出这等没脸的事,以后也难在苏家立足。即便休回娘家,坏了名声如何自处?柳氏!你这就选了白绫才是正理!你放心!我对外就说你突发疾病、香消玉殒。你……你做鬼也不要恨我,只恨那个勾引你的无良男子罢!”说着,苏夫人猛一挥手,苏旭骇然左顾,只见三尺白绫不知何时已经飘荡房上。
这间祠堂换了梁柱、换了明瓦,初升旭日泼喇喇地照进光来,映得那条追魂夺命的轻薄绸缎泛起刺人眼目的冷冽银光。它仿佛一条凶恶妖蛇,磨牙吮血,恨不得马上就要择人而噬!
苏旭心惊胆裂之余,陡然觉得十分荒唐!
这栋“自己”出钱修的屋宇,木色尤新、瓦色尤亮,他们居然要将他逼生生死在此!
即便是个杀人强盗、贪赃重犯,朝廷要取贼子性命,还需三审三问,御笔勾绝、秋后问斩!
可怜他一届“大家闺秀”、“探花娘子”,便为了这张虚无缥缈的红色字纸,就要在庭院后宅给行了私刑!
如此不由分说,敢问天理何在?!
周姨娘一撇嘴:“少奶奶,你既有脸做出这等丑事,干脆死了算了。你强自拖延又能挨蹭多久呢?”
苏旭跪在地上,还在苦苦思索要如何剖心分辩?不提防身子一轻,已经有膀大腰圆的两个婆子将他托上木凳。他还没明白过味儿来,冰冷白绫已经勒入脖颈。
苏旭泪流满面、苏旭苦苦挣扎,苏旭心里把老爹老娘柳溶月挨个儿骂了个狗血淋头!
此时忽有无名风起,卷着院内沙尘恶土,狠狠刮入祠堂内室。
苏旭陡然想起那天法场,胡氏指天骂地、怨毒诅咒:“我咒你做个妇人!不得好死!”
那时那刻,苏旭脑中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莫非胡氏真的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