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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现在胸中只有就剩三个疑问:这谁?这谁?这又是谁?不是,公主,你把她们一帮一伙的招一块儿,你自己分得清吗?
而苏旭这般“含羞带怯”落在席间贵妇眼里又是另外一番味道:探花娘子、淑慧安人、爹也不过是个三品外官儿,公公纵出挑些也是“穷”名儿在外。她在她们跟前愧贫愧贱理所应当。谁知公主竟与她携手而出,看来这位夫人现在很得皇家青眼,那么也不可小觑了她。
既然人已齐了,那么也是时候开席了。
长公主的侍女青萍击掌两下儿,各府下人纷纷打开了精心预备的食盒,一时间水榭之中充盈了点心香气:长公主预备了薄荷糕,秦王妃做了风消饼,李侯夫人携来藏粢,林侯娘子置办了糖榧……
各色糕点琳琅满目,单只看着就让人眼馋。
唯苏少夫人的点心盒打开之后……里面是块儿抽吧儿发糕……
公主的侍女要将这块发糕盛在精致托盘之中呈递上去,无奈发糕黏住了盒底儿,死活倒不出来。梅娘从小能干,她打桌上取了把银叉用力撬了多时,最后脸都红了,发糕还是纹丝儿不动。最后还是苏旭亲自上阵,他一手摁盒儿一手按叉,浑身用力到双脚离地,眼到手到心到意到:“你给我出来吧!”
然后众人只听“嗖”地一声……
这块黄澄澄的点心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飞冲天、弹出食盒、撞上房顶儿、划出弧线、如星坠落,最后“咣当”一声掉到秦王妃眼前,把王妃眼前的吃碟儿生生砸了个稀碎。
秦王妃伸手抚摸这块“郎心似铁”的点心,凑趣儿低呼:“仿佛从天而降了一块金砖。”
众人哄堂大笑,齐赞王妃有福。
梅娘羞得就要钻到桌子底下,心中后悔不该撺掇奶奶带了这块倒霉点心入席。
谁知奶奶本人倒是坦然得很,人家大大方方地坐在那里,面不变色心不跳,看意思已经预备举筷子开吃了。
苏旭没那么要脸!皇上不待见他他都挺过来了,他还在乎在公主面前甩上天块糕干?这不没砸着人么?
水榭之内、轩窗之后,有两个人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此间席上的小小风波。
太监冯恩强忍着笑躬身施礼:“陛下微服私访到了这里,总要见见长公主吧?要不奴婢去回禀一声,请长公主过来说话?”
便装私服的宝祐帝从来没见过这等新奇有趣的场景,皇上忍俊不禁,连连摆手:“不必不必。朕想看看再说。”
秦王妃平素宽仁,她担心苏少夫人席上尴尬,便好心对身边的柳朝颜说:“你去坐到姐姐身边吧。姊妹俩数月未见,如今也该好好叙叙。”
柳朝颜嫌弃姐姐丢人本不想去,无奈正妃说了,她也不能拂了王妃的面子,只好冷着脸子坐到了姐姐身边儿。
旁边冷不丁坐了位衣饰华美的少妇,苏旭愣怔了一下儿才明白这是“妹妹”朝颜。说老实话他跟朝颜就一面之缘,那时候朝颜还是姑娘装扮呢,难怪他认她不出。
自从身边坐了柳朝颜,苏旭内心就有些慌,朝颜要跟他说些家长里短他还真答不上来。尤其今天诗素没来,他想找个人打小抄都没有。好在朝颜似是压根儿看不上她,只是冷着脸子坐在苏旭身边儿一言不发。
苏旭登时松了口气:太好了!您就敞开儿的嫌弃我吧!您要跟我姊妹情深,我才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柳朝颜不想搭理苏旭,却看到了他身边儿的梅娘。梅娘是秦王府出来的人,从来知道这位柳氏脾气不好,想当初她以齐肃的下落要挟她去苏家做奸细,梅娘对她可是又恨又怕。
如今在公主府里重逢,梅娘刚要施礼,就听柳朝颜冷笑:“你这不清不白的贱人!听说竟在我姐夫的眼皮子底下勾搭上了野汉子?我姐夫也是个没气性的,戴了这现成的绿帽子竟也忍得下。看我不回了王爷,打死你干净。免得你给王府丢人现眼。”
梅娘连忙下跪:“奴婢是与自幼定亲的未婚夫婿重逢团聚,经了大人成全,奶奶做主。奴婢并没有勾搭野汉子。”
柳朝颜面若寒霜:“似你这样腌臜东西,纵然重逢昔日相好儿,人家也必不会当这现成儿的王八!可见是你勾引!”
苏旭就看不过梅娘被人欺负!他有些恼怒:“朝颜,梅娘成亲是两情相悦、明媒正娶,你不可说话如此难听。”
席上女眷都是眼神雪亮之人,顷刻看出这对儿姊妹并不和睦。想想也是,妹妹就是赫赫扬扬嫁给亲王做侧室,姐姐听说为着会些妙手回春的本事才能登堂入室。何况姐姐嫁的人家儿穷啊,要不然能一块拿得出手的点心都没有?
顷刻席上就有了窃窃私语之声:“听说她俩不同母的……”
“这就是长女受了继母虐待啊。”
“哎呀,要说秦王家这小老婆也太跋扈了些,苏少夫人怎说也是亲生姐姐,做人何苦如此势利?”
“嗨,秦王又何尝不跋扈呢?他们家也就王妃是个好脾气的!”
察觉众人对自己投来同情的目光,苏旭瞬间明白出了什么误会。苏旭干脆坡下驴,颤巍巍扶起梅娘,主仆双双装出个委屈脸色儿,仿佛是受了亲生妹妹无穷挤兑。
于是各位夫人对苏旭同情之余,再看朝颜的眼色就更添了几分隐约指责:“长公主席上,怎能如此造次?”
柳朝颜一怒之下,索性不管不顾地拽了苏旭的腕子离席而去。她眼风杀到,想跟着的梅娘都止住了脚步。柳朝颜也是憋了一肚子话,要跟这不着调的姐姐好好聊上一聊!
秦王妃万没想到柳氏居然如此无礼,她刚想起来劝阻,却被大长公主拉住了衣裳。
大长公主笑道:“让她们姐妹儿说体己去,咱们乐咱们的。”说着,她向青萍使了个眼色,青萍悄悄离去。
假山之后,柳朝颜对苏旭急赤白脸:“姐姐,你好歹也是柳家长女,你能不能偶尔顾念一下儿娘家?”
苏旭顿时让妹妹说得心虚,他想:也是!自“出嫁”以来,我逢年过节不回娘家也就罢了,就连书信都不曾写给爹爹一封。柳大人对我不错,我对柳家“爹娘”着实不孝。
他刚要给妹妹赔不是,谁知话没出口呢,就听柳朝颜连珠炮似地埋怨:“你自己不上台盘儿,嫁个不入流的小官儿也就罢了。眼见家里就我是个出息的,你怎么丁点儿不知道给我做脸?王爷要拉拢苏探花非只一日了,你不中用,我送了美人去讨苏探花欢欣,还一个两个让你打发了。弄得苏探花想投靠王爷也没脸上门。柳溶月!我说你安什么心啊?你就见不得王爷称心如意怎么着?你便是妒我一头,也不至于坏咱们柳家的前程吧?”
这话说的……苏旭运了半天气,竟不知道该从哪里反驳为好!
他有心骂回去,可对着眼前这张和“自己”有五六分相似的稚气面孔,苏旭又有些不忍心了。她毕竟是柳溶月的亲妹妹,柳溶月定然不愿意自己气死家人。
苏旭好声好气地耐性儿劝说:“朝颜,你不要天天想这些有的没的。朝堂之事波谲云诡,普天之下莫非王臣。苏探花不为秦王招揽,不在得没得着美女,他是不愿掺和皇家阋墙。妹妹,我劝你一句,既嫁了给亲王,便从此安分度日,如何没有荣华富贵?我看秦王妃不是难相处的女子,你尊敬正妻,一家子和美,这不是很好么……”
柳朝颜听了这话粉面胀得通红,她顿足说道:“你也知道我头上还有正妻?人家家世又尊贵!又率先生儿子!眼见我这辈子都要被她踩到脚底下了!想我这等聪明美貌,你叫我怎么能够甘心一辈子屈居人下?我哪里不如那个面目平庸的贱人?”
朝颜这话十分无理,可苏旭想想家中斗了大半辈子的母亲和周姨娘,忽然又不忍苛责。
他只得继续开解:“朝颜,秦王少年英俊,不是待你很好么?你年纪又轻,身子又好,以后自然有儿有女。哎呀,我说你也是,秦王也是,怎么就不能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呢?”
朝颜眼泪都要掉下来:“王爷他不错是少年英俊,可王爷身边美人众多……我一个妾室……我若不能为他做些什么……我又能得宠几时呢?我也成亲半年了,可身上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你压根儿不明白我的难处!生在帝王家,王爷从来就没有退路!我也没有退路!”
望着这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孩儿,望着这个绝望的十六岁姑娘,苏旭纵有满肚子的道理也说不出口了。
那一刻,苏旭终于明白回门那日柳大人的意思:选入王府并不是女孩儿的绝好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