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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棠曾做过美梦,梦中自己主子似的,偎着熊熊一膛灶火干坐着,就望着上下窜动的火焰发呆,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需做。她现在正做着这美梦,即使刘深已经离开。
他的确跟了来,跟来说了些话,看她做了锅面,给她搭了下手,还与她发了宏誓大愿:考状元、当大官、做好官。他还说起皇帝——他分明从未有幸一睹圣容,却莫名笃信即位登基的新皇必是位明君:“想如今外有燕贼扰边不休、楚国蠢蠢欲动,内有国舅一手遮天,外戚擅权。天下士子谁不求明君治世,可一展雄才伟略、匡扶江山社稷。”他说到此,放了碗筷缓缓摇头,“林兄、可惜、可敬、可叹。”
他说的这些太过深奥,木棠只琢磨起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琢磨他究竟是何模样,是否蓄了胡须,是否似孝定恭皇后貌美无双;是否好相与,是否愿为钱家翻案。后面这些思量她不曾说出口,只自己止不住地担忧。如若她也能跟进宫去,能在主子身边帮忙些许,能得到些许嘉奖,就像当日少爷说的那样,如若……
“大姑娘入宫光耀门楣,你却缘何愁眉不展?”
木棠将小脑袋抵在碗边,嗯嗯啊啊了半天,最终只是将汤头和素面呼噜倒进肚里。“我听林兄说起过你。”对面煞有其事般开口,吓得她自己将自己噎住,“午间你领了钱袋离去后,我曾问林兄,将十数两交在一名小婢手中是否欠妥。他不曾明说,但他的眼神、并未犹疑。”他说着,亲自起身盛了碗面汤双手递来,“所以小生相信,木棠姑娘必有过人之处,便是内宫凶险、也能兵来将挡、逢凶化吉。入宫尚有些时日,姑娘不该作杞人忧思。”
“少爷……”她闻言转回头,却想起什么似的,再什么都没说。刘深是主动洗过碗筷才走的,临行前好像还很不放心留她一人在此,甚至要解了外衣为她披上。何曾、何曾有人对她如此关切、何曾有贵人……
火堆“噼啪”一响,她忽然站起身来。
有人,今日晚间、五佛山上,就在她被浓雾所困,跑上跑下无从解脱之时,原有人将她喊住。那是个身着水白色褙子的年轻姑娘,身材高挑、气质脱俗,一看便是名门贵女,她却愿陪着素不相识的小丫鬟,从山脚一路寻到山腰。
“这是当朝侍中的千金。”林怀思向旁边一瞧,没说出口的责备尽数咽回去,弯了眉眼只伸手招呼木棠行礼,“我这丫头没出过远门,今儿怕是玩疯了,得亏有姐姐襄助。早就听闻姐姐鲜明,可惜未能早早相识,直到昨日才得以一见,实在可惜得很。”
“贵人将要入宫,自然不能与落了选的民女相提并论。”何家姑娘听出她话里话外的炫耀之意,冷了脸应付得不咸不淡,“天色将晚,民女还得赶去上香,不多打扰。”
她回头,却对木棠淡淡一笑:
“山间雾重,小心脚下、千万看准了路。”
木棠当时依言抬头远望,只见巍巍长安一派波澜壮阔京就在眼下展露无遗。而她先前心思纷杂何时曾看清?拾阶而下,长安城却又渐渐消失在一片烟雾迷蒙之中、再渐渐只余无边无际相似的屋脊。登高能望远,一叶能蔽目,她好似能想明白一些道理,好像又说不清楚。她只当自己又做了个噩梦,对偶遇先县君钱氏一事只字未提。可如今再想来……冷风自窗缝里燎过她的后颈,她猛地战栗。过去所有一切显露真容,她记起所有恐惧和喜悦的原貌:
小二哥数落的不是他,少爷替刘公子付过了饭钱;街对面八抬大轿中那是一对兄妹,左目重瞳的王孙公子儒雅随和、并非不苟言笑、威不可犯;她见到过县君,她不曾在五佛山走失了主家;晚间上门毛遂自荐的婢子无一人得了主子允诺,而刚刚,她才与一位举人老爷对面而坐。
大字不识的头脑虽然依旧混沌,但她已认清、自己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她并非当真做了噩梦,她只是惧于流落街头的未来,怕到动弹不得,要自暴自弃、坐以待毙;她并非当真做了美梦,她只是自我麻痹、愿长醉不醒:她想吃饱穿暖,想见识今日八抬大轿里的人物;她得了何家姑娘与刘公子温柔以待,不愿再委顿在林府别院卑躬屈膝。
她不想再挨饿受冻。她想学那只雏鸟,飞往那广阔天地,
她想要、入宫去。
“什么理由。”
林怀章瘫在榻上有一下没一下挑着烛花,看似漫不经心,问起话来却端的犀利:
“今儿个进进出出三福堂那么多少人,你却是头一个求到这三秋斋来的。舍近求远,理由?”
“夜深、主子已……”
上首少东家随意那么一瞥,她立时将剩下的托词狠狠吞回去。
“你是觉得,单凭上次立了功,我就会对你刮目相看?你以为现在还和原先一样,我是那及时雨,长姊有求于我要对我无所不从?你以为、”他打个哈欠又伸个懒腰,一迈腿站起身来,“你伺候长姊惯了,长姊就离不得你?”
他一句句说得平淡,在木棠听来却撼若雷霆。他堵在上首投下一片愈发浓厚的阴影,木棠一缩身子,甚至觉得窒息。
“理由。”
“二姑娘也中了选。奴婢对主子没有用,但至少二姑娘、二姑娘、”她急慌慌脱口而出,越说却声音越小,“如果二姑娘过得不顺意,宫里面却不能随意发火……”
她再也说不下去。
这实在是个愚蠢至极的理由、不、这甚至不能算作是理由。她本该寻一个非她不可的注解,可榨干了自己空空如也的脑袋,这却是她唯一能想到的理由。
这却是林怀章、唯一想听到的理由。
上首阴影下,那在看不见的地方,有一瞬他抿唇而笑、继而又摇头叹息。火光照亮他头顶那一缕白发,他似有所觉要去剪灭烛花,却最终不过将那剪子放在桌上,就在窗边伫立良久。
“我是不是说过你很笨。”
她不解主家此言意欲何为,只嗫嚅着接话,又要讲“四无丫头”那陈词滥调,林怀章却并不给她自曝其短的机会,只没头没脑提起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所以你知道小妹也中了选。你可想过为什么?”
不等她回应,林怀章接着又自顾自说下去:
“此次大选共得贵人七位,其中林家便占去两席。或许是我多虑,或许不是,可她毕竟是京兆尹的外孙女,京兆尹又是国舅的心腹。”
说到此处,他头一偏,压低了声:“名义上说是心腹,实际上么,难讲。”
木棠仍怔怔跪在下首,她大抵听不懂。林怀章便轻咳一声,转回身一把将小丫鬟扯起:
“我只问你一件事。”
他捏住她双肩,就那么认真盯住了她,狐狸眼中射出两道精光,目光如炬似要生生在她脸上烧出个洞:“如若上次要被强行许亲的是林怀敏;如果有朝一日是她身犯险境,你唯有以命相搏,你可还、愿意?”
你可、愿意。
屋内没有冷风,木棠却冷不丁打个寒噤。那么多辗转难眠的长夜,那么多口干舌燥的噩梦,那么多酸涩的眼泪、与辛辣的伤痛。要求这年仅十三的小丫鬟以德报怨,实则不吝于羞辱。她有资格迟疑,有资格发怒,有资格掉头就走。
然而她没有。
捂住遍布伤疤的小臂,她只做起衣食无忧的美梦,她道:“奴婢遵命”——不仅应得飞快,嘴角还不自觉带起自得的笑意。只这么一句,她已然半只脚踏入了内廷,她知道得清楚。她还要将姿态做足,再添上些忠心:
“如果、奴婢能进宫去,奴婢是受了少爷恩惠,是林府恩惠。”她边仔细琢磨,边小心翼翼探察着少爷捉摸不定的神色,末了郑重其事埋身叩倒,极尽虔诚。于是瞻前顾后、大惑不解的反而变成林怀章:
“你不明白。”他斩钉截铁,“林府大喜事出却反常。那内宫乃是国舅的地盘,国舅又与京兆尹貌合神离。有朝一日朝中异动,难免殃及池鱼,到那时我要你押上你的性命!这不是儿戏。”
他说得那般义正词严,木棠却好像迷惑非常,她甚至经抬起头去看他。
林府两年有余,哪一日她不曾押上自己的性命?
入宫再艰难凶险,可如何能比得过过这衣食无着、朝不保夕的寒冬?
木棠略略低下头去,掩住自己唇边藏不住的笑意。并非是讥笑、更绝非苦笑,她在笑苦尽甘来,得偿所愿。她知道少东家已做出决定。所以她叩首谢恩,字句滚烫炙热、却不再颠倒磕绊。泪水溅湿地面,她躬身退步,就在门槛外错乱了一口呼吸。
卖入林府以来,她何曾以如愿以偿?
除了今日。
唯有今日。
呛住了口水,嗓子眼刺得生疼,可这小丫鬟眯了眼却是要笑。那疼痛毕竟真真切切,她并非在做梦。
屋外寒风暂歇,西面浓云被一刀裁开,露出一线红彤彤的曙光。长夜漫漫转眼就逝去,天际尽处似有鸣哨响遏行云。她还惦记着要再去厨房将新衣搓洗干净,当下却已迫不及待转起布满灰渍的裙裾,灰烬翻飞,她洒下一身碎金。
一步一步、她跑入晨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