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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叮嘱你彻头彻尾瞒住她……罢了,且不论这个,诱拐郡主你可知该当何罪?”
他这会儿疲累头疼实在已懒得再计较什么是非,所谓问责之言不过随口讲来。那傻丫头却竟当了真:
“奴婢知罪,殿下要是要罚……不论怎么罚,就算是要发卖。奴婢、也甘愿。”
她叩首,诚惶诚恐。可那双杏仁眸依旧晶亮,分明有千般思绪一闪而过。戚晋看得真切,自知她还有话要辩:
“既知此举不可为,为何自行其是、一意孤行?据实讲来便是。若言之有理,本王可赦你无罪。”
“奴婢愚昧。”
她诺诺着再一叩首,攥紧袖口陷于沉思,好花了会儿功夫才理清思路、或是说鼓起勇气开口:“奴婢知道这么做兴许不对。”她又强调一遍,“只是觉得,只是看郡主毕竟已经起了疑心,她本来就想听真话。奴婢、不是很会撒谎,就算会……也不应该。瞒着她或是骗她都不好。奴婢的确是在、自行其是,可那是因为——这么想或许不对——奴婢觉得,如果现在她认为国舅爷冤枉,因此而生气。等以后、有一天,她真正知道了真相,她会恨死现在什么都不知道的自己。”
她说到此,语调已不自觉漾起波澜:
“……长痛不如短痛,逃避其实没有用。只有,认清了事实才能接受它,才能活下去。至少现在,国舅爷还在,她还可以去探监。即便……也来得及,一切都来得及。”
“她才十二岁!” 戚晋扼腕摇头,“等她长大些,等她晓事了,未尝不能慢慢说服她接受。她才十二岁,行将十三,正该是无忧无虑的时候……”
“可她真的是吗?”
小丫鬟竟然不由分说将他打断,那双蕴了泪光的杏仁眼随即飘起来看他。就像秋夜的深井,盛着一泓欲说还休的月亮。她的面目笼罩在太多庞杂的情绪里,竟是那样的痛苦、却又模糊。
“如果是的话,上巳节流水宴后她为什么会那样在意九长公主,甚至不惜偷偷跑出家、去宝华寺上香祈福;为什么她会和国舅爷赌气不与他说话;秦大将军去过郡公府后,府上已经没人了她为什么还是不愿意离开;今天又为什么摔了一地的东西赶走了所有人,反而在薛家茶楼听到一切真相之后反倒不哭不闹了?奴婢今日不带她出去,以她的性子,迟早要自己跑掉,到那时候身边连个陪着她的人都没有……还是殿下、殿下要亲自告诉她所有一切真相?”
她声调轻柔、浸满悲伤。可最后那一扬声到底不吝质问,实属僭越。她于是又埋首叩头,低喘过两声,将袖口再拧上两道,她居然还要继续说下去:
“父母、亲人、不管谁有一天迟早都要离开,这是正常的事,日子还得好好过下去。再说、现在什么都没有定论,郡主她有权利知道一切。这样再不济,她也会做好告别的准备,也会好好、去认真地道别。以后再想起来的时候,她也不会后悔不会生气,不会恨自己太笨太天真什么都不知道。痛痛快快哭几天,过几年总是就好了。有了伤就要看伤,那个、避而不谈,装作没有事情、一味藏着,会要命的。”
“要命”二字一脱口,她竟然前后一晃身子,跟着要倒下去。幸而有荆风抢先一步,及时将她扶住。小丫鬟毕竟死里逃生不久、气虚体弱,今儿个又跟着食不下咽的小之饿了一下午肚子。朝闻院灯火昏暗密不透风,她头脑一热噼里啪啦吐出许多真情实感,难免头晕脑胀、喘不过气。戚晋才站起身,接着竟忽然僵在当场——
若非此刻她为了透气扯松了衣领,他如何能看见那道有意遮掩的淤痕?
当日荆风回禀,只道她安然无恙,别的半句不曾多说。安然无恙?进了监义院怎会安然无恙?安然无恙怎会如此虚弱不堪?荆风根本就不擅撒谎,可笑他竟还信了那番鬼话!
“奴婢没事,奴婢很好。”那被他所害的小丫头居然反倒惴惴不安着请罪,“不必劳烦荆大哥,奴婢只是中午没吃饭饿着了,仪容不整,是奴婢的罪过……对了,殿下救了奴婢,奴婢还没来得及谢恩。”
她似乎是觉着丢人,又拢紧了衣服慌里慌张叩首在地。那响声沉闷,好似就砸在戚晋心上。
“……你晓得什么。”
他扶住桌沿,狠狠喘声粗气。荆风迅速向上一掠,终究是没能阻住他的剖白:
“我对你,分明是见死不救。”
小丫鬟肩头微微一颤,却没有抬头。
“廿七早上,夏姑姑来找过我。只需一句话,只需一句话。”他倒进椅子里,抬手掩了面目,半晌,才轻声道,“我本能轻易救你出火海,我却足足晾了你四天。你凭什么仰仗于我,我有什么值得你托付,尤其在那座皇宫。天真鲁莽、初生牛犊,你该吃些苦头,长点记性。”
他说得咬牙切齿,可一字一句却那样沉重。四下里一时归于沉寂,连远处花园里的虫鸣都居然显得清晰。她会伤心、会痛恨自己卑鄙龌龊。她也会离开,像定娘娘、像亘弟、像晚华、像夏姑姑……
像舅舅、像小之。
“殿下这么说……奴婢的确领到了教训,不能自作聪明。”木棠短暂一顿,重新直起身子来看他,“但毕竟是殿下救了奴婢,奴婢,总还是得道谢。”
“因为你是丫鬟我是王爷。要么你自视卑贱,不敢怨我。要么你惧我怕我,心下郁愤,礼数却总得做全。”
“不。
她轻声道:
“因为奴婢还活着。”
戚晋骤然抬头。
那不过是短短的几个字,却像九天之上沾染了阳光的羽毛,轻飘飘落在他心上,挠得他百般沉重的心思瞬间一空。
“不管怎么说,殿下最终还是救了奴婢,但凡荆大哥晚来一点点奴婢就真的死了,这确实是实打实的救命之恩。而且奴婢还活着,活得很好。奴婢从前,也有些想不明白的事情,觉着自己没本事,成天想一些得不到的东西,但这些其实跟死比起来一点都不可怕。只要能活着,就该开开心心的。不过是点小伤小病,总会好起来,不算什么,真的。只要能活着。所以、不管怎么说,奴婢都得得谢谢殿下。以后,奴婢……”
她突然竟仰起头来,用那双晶莹透亮的眸子热切而真挚地望定了他:
“奴婢不会像殿下一样,忙着因为这个怪自己,因为那个生闷气。就算有天大的事,哭一场、睡一觉也就结了。憋着憋着,早晚得憋出毛病来。”
戚晋何尝不是直直望定了她?相顾无言,犹胜絮语千行。连荆风都看出门道,蹑手蹑脚出门去知会亲事延请郎中。门扇一开一合,她似是回过神想借此溜掉,就像一阵风,一场梦。于是戚晋脱口而出:
“你留下……留下来用晚膳。小之毕竟已经睡下,再者、等郎中来了……”
木棠鬼使神差般立刻点了头。
她几乎马上便悔不当初。
她一贯没有吃相,尤其是面对满桌珍馐,还腹中空空的时候。上次得幸与荣王殿下同桌而席,她只敢护着自己那碗小馄饨,根本不敢伸筷子去跟两位主子抢食,最后是看他俩吃饱了,才不过悄悄蹭了几嘴。但这样未免又让她心里不痛快。明明就在手边,却巴巴地吃不到嘴里,天下岂还能有比这更残酷的刑罚?
不仅有,还就在今日。
没有小之在侧古灵精怪的插科打诨,这样硕大的桌子,就只有她和荣王殿下互相干瞪眼,怎能教她不心慌意乱、手足无措?满桌那饕餮盛宴,又实在看得她两眼发直,尤其是上刚呈上桌那盘羊肉,明晃晃的油汁挂在骨头边,她不错眼珠地瞅着,腹内馋虫直叫。或许可以兵行险着,等个荣王低下头去的机会,便是只沾沾肉汁嘬嘬味儿也成。她本快要勾到了,她的眼睛已经亮起来,可是就在这关节上,另一双筷子却从旁一挡,轻易便将她架开。
小丫鬟抛手扔了筷子,撞着椅子站起身,险些将自己绊倒。戚晋拿筷子的手一掩嘴,实在忍俊不禁:
“不是不让你吃饭。只是羊肉性属温热,你发过烧,身子还虚,这道菜动不得。”
他与仇啸附耳叮嘱几句,又招呼她落座:
“我吩咐得迟了些,这些菜油腥重,你先用点粥,垫垫肚子,少顷雪蛤炖好了你再慢慢吃,不会饿着你的。”他一面笑着,一面亲手去帮她舀粥。木棠哪敢劳动荣王大驾,当即向前一寸步要去抢碗,可是那样又慌又急,却居然直直撞上他的手——
甜白釉菊瓣碗摔落,神仙粥滚烫泼湿她腰际,她一退步,只是转瞬、便跪伏于地:
“奴婢衣服脏了,有失礼数、仪容,奴婢冒犯。奴婢、奴婢该走……”
她又在说什么胡话?又要走去哪?
“天这样晚,郎中早都回家去……啊。”她说着,结结实实打个磕绊,“如果是因为奴婢,奴婢没事,奴婢好得很,奴婢回去,伺候郡主。”
她说罢竟然不等主家应允,自顾自逃命般遁走,没几步居然又绕回来,大言不惭请他开恩:
“奴婢方才想起,郡主身边好像、人手不太够。奴婢斗胆,奴婢在宫里有位、认识的良师,不知能不能、有幸,将她也调来郡主身边。多一个人盯着,那样、奴婢就不好一个人带郡主偷溜出去玩儿了。”
戚晋不解其意,荆风却略作一惊。
“她叫曹文雀,是内宫的七品姑姑。手脚麻利,守规矩、热情、能干,比奴婢、要强很多。如果、如果奴婢没有福分伺候郡主,换她来,会做的比奴婢更好!”
戚晋面色又肉眼可见的黑了三分,荆风从旁瞧着,忍不住出生帮腔:“此人属下识得,的确稳妥。木棠身子不大好……”
戚晋几乎立刻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