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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晋跑了趟鸿胪寺、进了回宫、出来后去范府领了通骂,剩下时候就躲在亲王府心不在焉。延州新发现了些蛛丝马迹,虽仍然无法确切证明楚使身故乃燕人作祟,但朝中义愤之声已愈发沸反盈天。尤其秦秉方,他与那火拔支毕毕竟有杀父之仇,这几日四下游说是非战不可,振臂主和的戚晋这便不出所料、又成了众矢之的。眼前楚傅在劝慰、裘友絮叨不停、林文学翻书不语、冯应闲还等着召会。戚晋却只盯着窗外发呆。天色已经黑透,闷闷地下着雨,他不知怎得想到协春苑那繁花或许将委顿一地。昙花仅只一现,欢愉终究难以长久。扣了几日卖身契终究不过白费功夫,到头来还是他自己将她赶走。且此一去,他知道她不会回头。
“她回来了。”
亲事典军卷着雨水扑进堂来,满屋子吵嚷瞬间休止。戚晋望着他,好像半天没有听懂。处在亲事府众人目光包围里,荆风清清嗓子,只肯极其别扭地跟一小声:“木棠”。戚晋那双重瞳却并不像他料想的那般瞬间亮起。对面只是缓缓站起身,似因久坐有些疲累,面上却无悲无喜,简直和昨夜的木棠一模一样。
可现下的木棠不是这样。
见到戚晋的那一刻,杏仁眼中竟瞬间蓄满泪光。她下意识便要关门。他急伸手阻住。门扇猛地一声响,像漏了好大一股风,雨珠一时席卷,泼湿了她的衣襟。他们僵持在风口、淋着一场雨,相隔咫尺。可这咫尺之遥却就是天涯。檐下灯笼一晃,映红了她的脸庞、和他的重瞳,映红遍地雨水,和雨水倒影的夜空。其间或许有悲痛、或许有伤病、或许有愤怒、或许有愧疚。荆风哪个都读不懂,只庆幸文雀带小郡主去临丹阙听戏未归,现下院中别无旁人。或许、连他自己都该退远些去。
毕竟她垂了眼睫,甚至不愿再看他;门扇拍在墙上,他闷头说起胡话:
“为什么?撕了卖身契、收了银两,你该去过你的日子!回来、你还想做奴婢?”
他鼻子喷气,似是居高临下。从来胆小乖觉的四无丫头此刻却扬起泪眼,满不在乎顶回他鹰视狼顾的怒意:
“奴婢是杀人犯的妹妹,奴婢本来就是奴婢。”
远方劈过白光,天旱着却一声不响,戚晋湿透大半衣裳,几乎要暴跳如雷。
“殿下曾说过的那些都是谎话!殿下不觉得吗?”
她的声音很轻、接着猛向前一步;他的呼吸很重、却就此怔在原地。他们已经相距得太近、连影子都在廊下重叠。她的泪水刺在他心底,他的叹息落在她眉梢。“你就这么轻贱自己?”他余怒未消;“你就这么希望我恨你?”她失望透顶。
有一阵子,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文雀姐姐一直说,我在、异想天开……所有的一切。她拿段孺人规矩严吓我,拿薛娘子的流言蜚语吓我,拿桃灼走了错路吓我。可我没信过,直到荆大哥说要送我回家。”
“是关切,并非扫地出门。”
荆风不合时宜地插一嘴,又马上在戚晋眼刀下隐没了身形。“我知道。”木棠直摇头,“可后来……那张卖身契、一百两银票。殿下就这么笃定了奴婢、会恨您,再不会回来?”
“卖身契、原本早该还给你。并非……你不再是奴婢、不该伺候小之、不应……”
“不应留在王府?我如果留下,就只能做个奴婢?”
小姑娘说着竟嗤声而笑,抬袖自己在面上胡擦一通:“也是。在殿下眼中,我本来就是个是非不分的奴婢。就算阿兄违反军令本就当、斩,我也要认定他无辜、无罪。把我家破人亡的债,都算到你荣王殿下头上?殿下以为,奴婢就是这么个愚钝可恶的丫头?”
重瞳的眸子钉在夜色中央。她吞口气,狠狠咽下眼泪,却撇开目光:
“殿下之前说了那许多话,什么不用跪不用称‘奴婢’,了不起很特别之类,原来都是假的。殿下都不曾听听我的想法,凭什么就替我做了主张要我留在陇州。还是……还是殿下、殿下知道了我家事情,知我不配在殿下、在郡主身边伺候,是因为我是杀人犯的妹妹。如果这样,我现在就走。”
她没有走,戚晋居然也没有拦。
“一派胡言。”
他说罢才撤一步,将她严严实实堵住。他不知何时已伸手抓乱了头发,显是气急败坏、无计可施:“我怎么知道你还愿意回来?就算你与小之亲如姐妹、可段孺人、薛氏……曹文雀说的句句都不算错!你、你到底不该……”
回来。
实在是他自私,这两个字竟烫嘴似的说不出口。木棠眨眨眼睛,望向他的目光已有些奇异:
“我不想做奴婢……这是我的实话。殿下?”
戚晋不答。
他依旧心如擂鼓、思海澎湃、气喘如牛、双目通红。倒是她五脏庙先出声应答。小姑娘风寒体虚、食欲不振。荆风终于是插了句实在话。戚晋眉眼一低一掀、如临大敌般叫起江院判、招乎起厨房。在这节骨眼上,木棠却居然还要气他:
“奴婢不用吃……”
所幸她这病里胡言只说了半句便僵住——藏在袖子里的糕点自己滴溜溜滚下地来,掉在阶下泥水里。那是千觞楼做的七返糕,小之的最爱。刚才回来见在桌上剩着,还不算凉透,木棠便自己摸了来。她要关门时还藏在袖里、争辩时渐渐就松了手,直到此时落在大庭广众、委实丢人现眼。
她实在是想藏回厢房去了。荆风正冲口而出:“可千觞楼是……”戚晋哪管雨势不休,径直钳住她手腕、迈步便走。
所有的失落和怨气梗在喉头,小姑娘的双颊烧得更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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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楼火树、满目澄红。雨水里的千觞楼光华万丈、耀眼夺目。她隔街而望,抱臂将领口揪住:
“所以,这里是……”
“京城里有名的勾栏,茶酒糕点也是一绝。”
“殿下要把奴婢发买来此处?”
“我倒怕你艳慕千觞楼姬子富贵、要乐不思蜀。”
木棠于是还走在他先头,小跑似的、将发间银簪一颠一颠。郡主的饰物到底宝贝,有人远远一瞥、已识货迎上前。木棠却偏不坐、就要在二楼倚栏站定,招摇四顾就是不转过身来。
“骗人。”她气哼哼道,“光我一眼瞧见,有七八九十位姑娘……正经人家好姑娘。不过是个有跳舞的寻常酒楼,才不是什么下作地方。”
她接着却自己乖乖坐回来。
“怕了?”戚晋一挑眉。
“舞台上那些姐姐光胳膊、露肚子……我瞧着害臊。”
千觞楼毗邻鸿胪客馆,本来只是个人来人往行商走客听曲观舞的酒楼,只因多养胡姬、多做西域舞曲,却居然像极了风流烟花地。眼前那小丫头嘴上逞强、身子却不自觉缩成一团,还一圈又一圈拧起袖口。荆风张罗放下了竹帘。戚晋直接将她的椅子拉到自己左手边。
“这样害怕,为何还要来。”
“能在这样显贵的地方、上台去打扮起来跳舞,已经是很好的事情。”木棠切切道,“刚才底下走过去、伺候那些露肩膀的漂亮姑娘的,叫小春的、从前乳名叫小春的。在牙婆那里,我和她挨边儿睡。要是我现在下去问她,问她愿不愿意上台去、卖笑。你信不信,她会跪下来谢我?”
“你和她不一样。”
“我比她幸运。”
“你已……你进过清淑院、监义院五佛山九死一生,荆风说你在良宝林身侧常挨打骂,这也算幸运?”
“我是奴、从前是奴籍。奴籍不算人,活着、能吃好穿好、像我现在这样、简直是顶了天的幸运。殿下要生气便生气,我毕竟做惯了奴籍,低声下气久了,一时改不过来。”
她说着揪一把才送上桌来的七返糕,塞得两颊都鼓起来:
“而且天底下、多的是我这样没福气的人、多的是比我更没福气的人。翡春、小春、还在林府上做奴婢的,在天南海北做奴隶的;还有贱籍,卖去窑馆里的——不是青楼,不是少爷常去的云香院那种地方,不会打扮得漂漂亮亮,不会有文人去写诗、喝茶,只做生意,从早到晚、没日没夜,那可比死了还难受。就算皇宫,也有清淑院和监义院。刚入宫的小宫女也得乖乖挨欺负。他们的日子不也是照样过?不让他们这么辛苦着、才是真真断人活路。殿下要生气,同他们、一个个都去生气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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