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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客、大家……听见了消息的……春江楼上那些人。”
“他们不重要。”
木棠抬起眼来,不解其意。
“未中举的秀才,本事没有闲话不少,粗浅质朴的瞧不上,技法卓绝的看不懂,但是最喜评头论足,而且有模有样,不依不饶。同他们、根本较不得真。”
“所以,是她找错了人?”
戚晋轻轻一点头:“左仆射早该给自家女儿牵线搭桥,直接将诗文编纂成集,投到老太师或是中书令这等大家门下,或赞或批,都有意义得多。但无论如何都不至于到今日满城风雨、别无出路的境地。”
“所以不仅刘家那样落魄的,连带何姑娘……何姑娘本来也是能出人头地的!段孺人说的那些话不对,并不是她身为女子就怎么规定忌讳没有出路?”木棠两眼放光,将满头铃铛晃得响,“可、可这样,是我!是我害死了她了,我都没仔细问……”
“是她自己!对左仆射言听计从,安于现状却满腹牢骚,从没有穷尽一切办法真正去争取去反抗;面对机遇又仓皇决定、轻易放弃——全是她个人的抉择,干你什么事?”
“段孺人说这样不对,不问即拿便是偷……”
“她拿深闺里安身立命的准绳来要求你,你不理会她便是!她们不经世事,自然能保得一身清白。人各有志,何必勉为其难?”
就这么几句话功夫,木棠站起了身;戚晋转回了头。案边墙上歪斜写了两联随笔:“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十手所指,此心安可自欺”,是《幼学琼林》摘句,一笔一划何其认真。戚晋只一瞬便读懂很多东西,木棠望着他,却听到更多纷乱的声音:
“我知道。”她轻轻吞下口水,“我自己本来也不算是个好人。进林府的机会就是靠贿赂来的……可是、殿下这些话,是不是说的,其实是自己?”
才要张口的戚晋忽地、就怔了。
“如果说、我算是个推手,何姑娘是真正做决定的。那、殿下其实也就是个推手,我阿兄才是真正做决定的。你不让我自罪,是因为你也不觉得你曾经做错了。你跟我着急,是、你在和你自己着急。”
“……你吃醉了酒……”
“你跟我道歉。”
她闷头闷脑,无端蹦出这样一句话,命令似的,蛮不讲理得很。满头的铃铛,晃得更是胆大妄为、全无规矩。酒香撞得他心口一空、烟气却冲得他眼睛作痛:
“又要说我不过垂髫稚子、不谙世事,过往之罪、非我之罪?”
“这本就是实话。殿下该自己记着,不要每次都非得让我来说、像我幼稚、可笑、在乱说话、摇唇鼓舌。我本不是好生议论,只是想……共话衷肠。”
她又说着书中才学来的字句、郑重抬起头:
“的确、我说实话,我确实自轻自贱,我、讨厌我自己。我不是什么好人,稍微表扬两句就会翘尾巴,清淑院那时候还拿着个玉佩狐假虎威。眼睛大、胃口小,本事没有……文雀姐姐说我白日做梦,我的确是白日做梦,想像刘公子的父亲一样,想像何姑娘、走对了路子的何姑娘一样——你说她没有做好准备、所以段孺人说的就是不对是不是?实际上,女子真的是能、建功立业的?”
他鬼使神差点了头:
“当真。你回去翻书看看,蔡文姬、鱼玄机、谢道韫、朱淑真……”
接着却又摇头。
“这些女子大多出身钟鼎之家。但便就是名门之后,自本朝以来,也鲜有能出人头地者了。前朝胡妃擅权祸国,高宗便着意打压女子地位。皇长姐天资聪颖、卓然不凡,最得父亲喜爱。若她是男儿身,如今龙袍早该换人穿。苏将军之女既有跃马提枪之能,也有经天纬地之才,也不过拘在宫中,做个二品昭容。天下定国安邦之才多如牛毛,可惜大半都埋没于泥沙之中。虽有科举,但选官任用……说来说去,总是隐祸。”
这原是他素来心结,更是近日烦忧,就是眼下这时候,忍不住也要随口一说。早前看中的几位进士除了林怀章外,余的皆投效了世家门下、做了那些大姓的女婿——选官任官的渠道被毕竟牢牢把住,要想出人头地,他们委实没有太多选择。像林怀章,就算入了亲王府文学一职、官拜从六品,却到底不过是王府里的食客门人,上不得朝、入不得政,比不得三省六部正儿八经的京官,甚至与京外县官相较都要落于下乘。可如此说来,近年来又有谁人是从地方累官入京的?就算有,也得拜世家明面上举荐推引,暗中打点关系。范朱王吕,权倾朝野、富可敌国……可真正身价千金的,却该是他面前这十三岁的小丫头。
“身为女子,若要名垂青史,只怕也唯有……你只十三,还同你没什么关系。”
但就算他不说,木棠却已经明镜似的清楚。他说的是文雀姐姐唾弃的那条路,是夏姑姑担忧的那条路,是桃灼和薛娘子义无反顾走上的那条路。那却不是她的前路。她长兄除罪而死,她曾卖为奴籍,从监义院出来的她自己,甚至够不到国舅爷外室的位置,说是那千觞楼的胡姬还差不离。可殿下方才说,何姑娘本不该在意春江楼俗人非议,那她岂非也毋需在意世间人云亦云?
“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你不愿再做奴婢。”
什么时候,戚晋看向她的目光已带了几分期许,与惊喜:“你回来,是为了你自己。”
“还有……”她咬住嘴唇,“刚才说的,殿下该跟我道歉。”
她说得很小声,却很认真。那张娇小的面目浸在灯火辉映下,掩去了苦难的印记,红润润的、开始展露出些少女的气息。或许还窜了点个头?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可不是春日嫩笋似的,一天胜似一天的容光焕发。或许大雨过了,她也将剥露初自己原本的面貌——那又会是什么模样?
“你,就跟我道歉。没有人、这附近。”
是这样无可奈何的模样,是这样一意孤行的模样?酒香满面扑来,戚晋这回当真从了。酩酊大醉般,他甚至郑重一揖:
“对不起。是我连累……”
“我原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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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兄违反军令本就当斩。
“殿下以为我要认定他无辜、无罪。把我家破人亡的债,都算到你荣王殿下头上?
“殿下以为,奴婢就是这么个愚钝可恶的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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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戚晋才算真正听清了曾经雨落黄昏里,她每一句委屈、每一声不平。她却已全部忘了,或者说不再在乎。头上铃铛撞一撞,她在灯影里轻轻笑着,长呼口气。从无怪罪,何须道歉。不过为他讨个心安。自此落笔结案,前事毋需再议。
戚晋端住了礼。
他却要继续说下去:
“是我……不肯置信,百般猜忌——是我误了你一颗真心;是我!自私自利,明知你在病中,却恼羞成怒、无端向你出气;是我,愚不可及,不知低头、不知珍惜;是我错上加错,因愧疚追悔反倒退避三舍,又不讲明因由,反留你孑然一人……对不起。”
“……我,原谅你。”
这一回,木棠许久才回他。心热眼热,他看着她杜鹃花般娇红的面容,看见双双缓缓敛去泪水、却依旧清润透亮的眼眸。烛火星火倒映其中,竟使他不舍呼吸惊动。
“还有一句,”他于是敛气屏息,“是谢谢。
“谢谢你。谢谢你愿意回来。谢谢你虚怀若谷,雅量能容。谢谢你原谅我……所有的一切。”
灯火熹微,杜鹃轻声在叫,木棠这么望着他,忽然一把握住他行将放下的手。
戚晋一颤,反挠挠她手心。
“……我也在。”
于是永夜就此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