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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费什么……怎么也不该糟蹋粮食啊!糟蹋粮食挨雷劈、下辈子会饿肚皮!这么些……这么些,该得多少人的口粮!”
“待会儿拿去喂鸡,就算不得浪费了呗。”小之自以为得意,又递去只小木碗,“不过我自己也够呛,我不扬着玩了,姐姐你帮我掺些水,我自己揉面去。完了也上锅蒸了,我自己吃个干干净净,这样总不算浪费。”
“还得你说才管用。”文雀在一旁小声抱怨,“我刚才说了好几句,这小祖宗可全不放在心上。还说要做蜜糕给小公子当生辰礼,照她这么闹下去,怕到天黑了也做不出来……诶!又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今晚,是杨忻的周岁宴。
一家人要热热闹闹坐在一起。便是没有他生父,还有他表兄、妹妹、姨娘,和、娘亲……
“周岁宴,还得抓阄的吧……”
“是这么个习俗。”文雀应道,“你抓了什么,顶针、种子、吃的还是玩具?”
木棠捞起盆中已经成型的面团摔打在案上,再扑上一层面粉:
“没有别的,就是这个。”
娘说过好多次,阿兄也说过好多次,她当时没有丝毫犹豫,手直勾勾就往面缸里伸。爹爹想拦着她,还是娘说小孩子没关系,由着她瞎闹胡玩,甚至还在一旁帮腔:
“这是好事啊,阿蛮以后能吃饱肚子的。”
后来娘说一次,她就反驳一次。左右当时她面前孤零零只有一个面缸,她还能摸到别的东西不成。“那年头还穷嘛。”娘总会不好意思地笑笑,“笔杆子呀啥的又用不上,还浪费钱。不过年岁这不是慢慢好起来了。以后啊,咱们阿蛮和阿勇,一定顿顿都能吃得饱饱的!”
以后?
哪还有什么以后。
吃饱与饿死,又有什么区别?
“木棠!”文雀的尖嗓子猝然响起,手下面团登时被她压扁,“你怎么回事?身子又不舒服?厨房里太热,你要不出去喘口气,我看着小主子。”
“我没事。”
我自然没事。
从来都没有什么大事。
“我从前想不通,不知道、抓面粉原来是这么个寓意。加点水、加点油、加点盐、加点酵面,加点糖;加点花瓣、加点蔬果、加点肉。什么都能包,还能成为很多不一样的东西。虽然要任人搓圆拍扁,但你看,这么揉着揉着,它就光了,白滚滚圆胖胖,很好看。要是不经历这些,就像小之闹我的面粉一样,没个形状,柳絮一样风一吹就跑,还不能拿来吃,只让人呛着咳嗽。”
她回头笑看一眼文雀,下手将面团压得愈扁,再擀圆摊开,撒了玉米面又叠在一起。刀头哗哗作响,还缺羊肉块、羊肉汤,猪油……
“主子要做的是蜜糕,你切的是面条。而且还没醒面。”
“蜜糕是你提议的你自己做,我做的是宵夜,本来就不一样。”
她手下片刻不停,还有心情回嘴,但那场生辰宴之后……
她到底没能撑到所谓的宵夜时候。
荣王府四位主子齐聚一堂,临丹阙的烛火点得亮堂。木棠却僵在最角落里,静静只望着窗外的月光。无数喧嚣吵闹的声音萦绕耳边,可她听清了记住了的,只有几个字眼:姐姐、兄长、好阿兄、还有……
还有“娘”。
“你摸摸、忻儿手腕有这么粗!舍悲姐姐才送的银镯子就要套不上了,可不是我这做娘的功劳?”
“忻儿才不喜欢蜜糕,会弄得满手都是,来,让给娘,娘替你吃……呸,怎得倒是苦的?”
“我知道郡、长公主一向瞧不起我这后娘!”
“我管她做什么,她金贵着,我又不是她亲娘,我甚至算不得她的娘,自然管她不到。我只管我的小忻儿,要长得白白胖胖!”
“险些忘了,还得抓阄!忻儿别闹!乖乖听娘的话,待会就抓那拴了红绳的印,将来能做大官的!”
“这谁放的匕首,别伤着我的小忻儿!来、不哭!娘抱抱!”
“抓着匕首也好,以后咱们做大将军……不行,可不能上战场,娘要睡不安稳觉!”
“今儿一过,忻儿就满一岁了。前些天已经快会走路,舍悲姐姐你说是不是过几天就会喊人了?来来,先认认,苦瓜脸还生气的是你姐姐;她身边是你兄长,你好阿兄,给你送了大礼呢!这是你姨娘,叫姨娘……不行,不许叫姨娘,第一声该叫‘娘’。”
“忻儿和娘最亲,是不是?忻儿第一句话,一定要叫‘娘’,嗯?‘娘’,‘娘’,别看你表兄了,好好跟娘学,很简单的,‘娘’,就这么一个音。”
只有一个音,只有一个娘。
我只有一个娘。
我娘……她死了。
我,没有娘了。
烛火噼啪轻响,好似黄河决堤。那条狭小的隙口一路裂入无尽深渊。潮水汹涌倒灌而入,她的天地,刹那便分崩离析。
我娘死了。
死在去年年尾,死在陇州。
她掐住了手腕,任这九霄雷霆一遍遍滚过心头。
陇州祭拜当日她其实并不伤心,一点也不,回来之后也不过只觉得麻木,就像睡过了趟,醒来后隐约的头疼。她知道娘亲死了,可死了便死了,有什么要紧。不过是一句话而已,有甚么要紧。她不该质疑、不该愤怒、不该伤心,她娘早就不要她了,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她不在乎,一点也不。
可是那座柴火劈就的墓碑,离她越来越近了。
其上凌乱的字迹,越瞧越清晰。
直至此时此刻。
直至此时此刻。
娘不会再抱她坐在膝头,不会再给她唱曲儿哄睡,不会再给她做羊肉汤面,不会再对她笑,不会再跟她说话,不会、不会、永永远远、永远都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没有将来、没有来世,没有神佛更没有鬼怪,什么都没有、她什么、什么都没有。
她甚至连眼泪也没有。
村子里遇到红白喜事,一定要请唢呐对庆喜报丧。凄哑生涩的乐曲漫天响,她曾见着李二伯七尺的男儿哭天抢地闹起来,扯着衣服要往墓碑上撞;她曾见着燕谷他娘不言不语,眼泪雷雨似的浇湿坟头新土;她也曾听见山头那户人家夜半时断时续的哭嚷,就像树上猫儿再叫;她更曾听说隔村有位老妪盼子不归,哭瞎了一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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