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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啸本当挂剑而去,杨珣即将伏诛、大仇得报。赵家暗地里重借兴龙帮之名,昭告诸位苦主将于明晚在渭门庄肆筵设酒、要大举庆祝。仇啸不会前去、但大抵也再无留在荣王府的必要。荣王才被太后传进宫去,荆风听着消息叫了车马要去崇文门外等候。朝闻院内一时只剩仇啸和那无所适从的小姑娘,这的确是离开的好时候。
他从正屋出来,看见木棠站在东面院墙下,好像今日才发现此处留有一扇小门。“背后是亲王府。”左右都是要走,他不吝出声提醒,“亲王府女眷本不该涉足、上次在、长公主面前……你当时不在。”
“我、”她结结巴巴,背过了手,“我只是怕殿下伤心、待会会避着不回朝闻院,干脆就会待在亲王府用功,可他又不该这样……那我、我不过去,我就去屋里呆着,你别告诉二哥。”
她说着路过仇啸,后者却将她拦住,将自己左右已用不着的钥匙交在她手里——为了什么?仇啸自己也说不明白。他甚至不听她感谢,接着又要离开。这一回,他在协春苑外停下步子。
出了朝闻院、向东走角门便可出府,他却偏向西、专往此处而来。或许是想看看杨珣他亲女儿、会不会为父亲哭声丧;或许是远远的,便已听见了如水般的琴音。他走近些,在院外梧桐下站了些时候。
或许他不该将她赠与的伞烧掉,完璧归赵、才是圆满。他这么想着,上次见过的婢子又出门来,手中举着的、是又一把新伞:
“眼瞧着快要下雨了。典军别淋着。”她袅娜婉转、声音黄鹂一样好听,“长公主还记得典军指点迷津的恩情,特遣奴婢来道谢。今日典军到此,可是还有见教?”
那把伞很轻,伞骨是江南凫水竹染色,嗅来犹带淡淡清香;伞面是青绸细绘、颜色艳丽。仇啸儿时不曾见这竹、用不起这绸、更学不来这清雅腔调、悠扬琴音,可在长公主眼里、这不过是可以随便赏人的玩物、触手可及的闲艺。
仅此而已。
杨珣虽将伏诛,他的女儿依旧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
仇啸不打算离开了。他这次并没有将这伞拆了烧毁,只是拿在手里径直出王府去,打了小半罐青蝉小曲,且便算是庆祝。如此,待回了朝闻院,木棠已经离开,小门是合好的。雨就在这时候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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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曹参军有些惆怅。若是能早些离开便不用淋雨了;或者晚些离开,也可在亲王府里借把伞。黄昏时候他本是要归家的,不过是凑巧、在墙根下看见个鬼鬼祟祟的小丫鬟。亲王府不准外人擅入、更别提女子、更别提奴婢,他本想去唤亲事,又见她身形瘦弱、神色焦急而心下不忍——也亏得是这点怜悯之情,使他免于大祸。他接着知道这就是那位木棠姑娘,那位荆典军亲自更籍、殿下亲自嘱咐他把紧口风、对外只称她家世一概清白的木棠姑娘。户曹自己有三个成了亲的儿子,殿下对她那点心意一看就透,当下竟全把只是良籍的木棠当了半个主子,不仅助她避开巡逻亲事,还陪她一起、就在书阁等了许久——户曹本人当然是站在门口等着的,直到天色渐晚,眼瞧着雨就要落下来。
也是怕家中河东狮吼,户曹急着赶路,一时间竟忘了背把伞。他前后困顿的交口,却是王府的马车正好路过。荆典军拿了伞来,说是殿下赠与,户曹那里敢受!谦辞几句,便是将木棠的去向交待了个明白。王府的马车很快启程,户曹又淋了会儿雨、却深觉自己做了件美事,红光愈发满面,就差让自家妇人以为他在外有染——这些旁舍后话、在此不提。单说回府之后,荆风直奔亲王府找着了那不安分的小姑娘,这回是和颜悦色,道殿下在桑竹庭等着,如果她一定放心不下,现在即可过去。
“或者、我见你今日到底被吓到,面色发白、神色恍惚……”
“等一等。我还该回协春苑、看看小之,还有……”
她抬起头来:
“还得拿点东西,怕得劳烦二哥帮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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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大理寺狱内情形时,荆风已隐去了国舅那无端的杀心,到头来却还是挨了戚晋一眼刀——自己撒不来谎瞒不住事,早该有些自知之明;其后户曹参军提及木棠,荆风向旁一让让车内听得清楚,接着却又挨了戚晋一眼刀——这回是戚晋的小心思被木棠猜得一干二净,是他该有些自知之明,拿自己出的什么气;再之后、帮木棠搬了那坛子酒入内时,荆风第三次挨了戚晋眼刀——或许这回是木棠该有点自知之明,懂得适可而止,切勿逼人太甚。
瞧瞧,那家伙面上的笑、不已经假得瘆人么?
桑竹庭内久不留客,依旧是素日小憩赏花时一凭几一榻、一桌几椅的简单陈设,戚晋正经危坐,一面绷起些笑意糊弄木棠,一面盯着外间愈下愈大的雨,眉头轻跳:木棠没有将屋门合上,说是消消暑气;此地也未曾更装纱帘,有些雨珠都跳进小屋里来。她合了伞,大大方方坐到他身边,又招呼荆风一同落座,还要她二哥帮忙添酒。
“怎么突然有了这般雅兴?”他这般明知故问,“我入宫、不是去听母亲训责,只是有些公务在身……”
“此地无银三百两。”木棠可不上他的套,“你心里为国舅难受,我知道。要不然我一进门,你就得问我下午在大理寺狱好不好。”
戚晋那喉头就上下一动:“舅舅他……”
“国舅关心小之。想瞒着小之。我之前虽然说瞒着她不好,但这回真、到时候了……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现在是睡下了,应该什么都不知道,也没多想什么,晚上还练了会儿琴。我就麻烦二哥,帮我启了这酒出来。”
今日用的是她才去厨房偷的海碗,扑嗵嗵满上了,还真有那么些青梅煮酒论英雄的豪迈感。
野外、响起第一声雷。
“我就知道殿下要躲着我,躲不过去就要骗着我。所以拿这酒、换些真心话。还是上次在东厢房剩下、小之又尝了点,剩的这些,干脆今晚上就一醉方休,我和二哥、两个人陪着,就不是自己喝闷酒,总能发泄发泄。”
“你这又是要逼我哭呢?”戚晋举碗而笑,“还是专程炫耀自个酒力过人来了?不论怎么讲,你二哥喝不得酒,去厨房、取些水来。”
“已一并取来。”
荆风放上桌、盛水的是个玉壶,盛酒的倒是粗碗:实在奇怪。第二声雷惊起,戚晋也不含糊,抬手便干了那碗中之物,木棠则定定望着他,好像已看出些端倪:
“你的脸色比我还不好,尤其打雷时候。因为什么,你可以现在说、可以醉里说。”
“这是个问题。要问问题、得做游戏。不然只让你在此盘问我,自己滴酒不沾、岂非占了大便宜!”戚晋还是一样地笑,好像当真乐在其中似的,“可惜此处只你我三人,凑不出席纠、更别提监令明府,寻骰子令旗又是麻烦一桩,行令作诗怕又是欺负了你……便做些简单的,以雷声为令,单凭速度取胜,谁落于人后,谁再来答问。”
他话音未落,雷霆便轰隆隆再响过一声。木棠下意识举碗便饮,荆风那碗水喝起来更加容易,却还是在戚晋眼神恐吓里不情不愿才下去;余下提议的按兵不动,就在这笑呵呵等着她来问。
“我只是、想起守陵之时,京畿绵延不绝的大雨。”
“去年夏天,京郊还下了冰雹,毁了庄稼,大雨又冲垮了山,五佛山下的渭门庄因此都没了人。”木棠记起这桩冤孽,打个酒嗝,自己把自己呛住,“皇陵都在山上山下,那当时,你是不是也很危险?”
“你二哥夜半被雷声惊醒,救了我出来。也幸喜是这大雨,免了某些人的劳师动众,去年夏日还算过的安稳,或许他们以为,我这不肖贼子、自有黄天来收。”戚晋说着晃晃海碗,自得其乐的,浑像是在什么讲于己无关的笑话。木棠却拍拍荆风,一口气将满上的酒喝干,再急急来问:
“真的会有、就像刺驾、像之前忠文公葬礼上……你在郊外呆了一年?只你、和二哥?那一年是怎么过的,你的胃病……”
戚晋向她一晃手:“五个问题了。莫要贪心。酒一碗一碗喝,故事、要一段一段听。”
他话是这么说,可两海碗足四两的酒一股脑灌下去,连木棠都难免有些头晕。她是来灌醉人的,哪能先被人给灌醉,当下拍案,直道这游戏不好玩,这却惊起第四声雷——荆风反应迅速,连戚晋都快她一步,小小个人儿在两边鹰视狼顾的注视下,就差要缩到桌子底下去。
“刚才我还有问题没问,先来后到……”
“方才不曾打雷,你抢喝的那碗、不作数。要论公平也可。答完问题后,自饮一杯,补上就是。”戚晋呵呵笑着,看荆风再给自己添满,“我只一个问题,户曹参军、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就是脱籍的那些事。”
“没有旁的?”
“他又不认识我,还能跟我讲什么?还是、殿下还有事要瞒?”
“这是下一个问题。先喝酒,你方才索要的公平,你先自己以身作则。”
听闻户曹参军不曾走漏风声,戚晋按下一口气。不为旁的,只怕这丫头听说自己篡改了她身世,又要当自己瞧她不起视她不堪、生出些别扭心思。他这样三心二意着,都不曾注意木棠偷洒了半碗酒,又将个油纸包放到面前,贿赂一样,一定要他尝尝:
“才想起来,中午买的栗子糖都没来得及给你。我当时还烧了红薯粥,本来是热的暖胃的,这会儿却早凉了。明天、明天我再补给你。”
戚晋点头应下,没有告诉她这栗子糖凉了、也不再酥脆、甚至有些恼人的黏牙。雷霆又起,他们却谁都没有举碗,倒是木棠,已经忍不住晃起脑袋。
“夜已深,又喝了这样多的酒,你该回去歇息了。少顷雨越下越大,路更难走。让荆风送你,再让厨房送碗姜汤,做点点心。光这样猛喝酒不垫东西,很伤肠胃。”
他说着,又笑起来——并非虚与委蛇,这回荆风看得出,他这笑何其认真,他接下来所说的话,一字一句,唯有更加从心而出:
“多谢你今天愿来陪我。你且放心,舅舅的事、早晚而已,连小之都不再哭闹,我有什么过不去?母亲那头,这月余听训早听得耳朵起茧,寻常事,我不会较真。我只是上次和你……想起许久没来这桑竹庭,纳凉的确是个好去处。我就在此地避暑,你快些回去吧。”
二哥让她适可而止、户曹拐着弯隐约觉得她多管闲事,她在大理寺狱内岔的一口气现在都没平过来,眼下喝多了酒、更绝困倦。但她看得很清楚、听得更清楚,戚晋情深意切,所言非虚。
所以她便走了,去自个床上、听那一声声的惊雷。暴雨如注,暑热一扫而空,这本当是酣眠入梦的好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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