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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血淋淋的脑袋,典军老爷一剑下去,就和掰断玉米棒一样,干脆利落就掉下来。鲜血瞬间喷了他满头满脸,烛火烧透了灯笼,他回过头来。
文雀儿时在家连杀鸡都不敢围观,帮父母磨些豆子就算顶天。初入皇宫,还曾因宫人口耳相传的那些鬼怪故事吓得接连几晚夜不能寐。所以她必然要信奉胡姑姑关于黑白是非的坚持,人间无冤屈、罪者各伏诛,守正道格本心,自不惧外物侵扰。
可那个脑袋咕噜噜滚到她眼前,那样一双赤红的眼睛瞪圆了、仍似怒发冲冠。什么阴司报应、什么其罪当诛瞬间便一钱不名。她唯有逃跑、逃跑、却总逃不开那怨毒阴狠的眼神。他或许已经缠上了自己,已经记下了自己的容貌身形?文雀挤在瑜白和琼光中间,眼前怔怔地总是朝闻院内血色漫天,连鼻腔内都聚起越来越浓的血腥气,使她几欲作呕。
她最后是偷跑去了正堂,要替了下堂婢守床——期间还险些被院外不知站了多久的仇啸吓到失声惊叫。这夜太长、太长,长得令人心惊肉跳、长得令人无法忍受,后来连木棠都起身下床来,与她并肩坐倒在地,就硬受着长夜寂静。直到第一缕晨曦破晓,文雀狼追狗撵般就跑出门去,说要去宝华寺上香,还一定会替木棠捎一柱。木棠接着也很快离开,朝闻院和郁芳轩内却接连扑了空。殿下早已离开去了早朝,想来该是一切无恙。她望着灿烂朝阳,无端地、忽而从胸膛里破出一声大笑。
她好快活,好畅快!她大口地呼吸吐纳、就差把心都吐出嗓子眼!来不及回协春苑,她接着拐去照壁外,正撞见好一场热闹:太阳打西边出来,薛绮照难得的殷勤,不仅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甚至早早去府门外候着,还顺手扯了段舍悲一道。眼下连小之也跑来看热闹,王府的主子们可算是凑了个整齐,跟在一旁的庶仆丫鬟更是数不胜数,乌泱泱的人群推推搡搡,很快就将木棠挤出去——嘿!瞧这阵仗,不知道的人,只怕还以为王府大喜呢!
木棠弯了嘴角就是要笑,这样明媚的好日子,她继而却克制不住地遍体生寒。一夕之隔,已恍若经年。曾也有这么一个和风煦暖、不热不寒的好时节,粗布衣衫的他行走在身畔,轻轻牵起她的手,走到人海中去、走到云端上去;她以为自己已然够到了天际。
可那捧阳光,或许终究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所有惊鸿一瞥的、终将转瞬即逝。
阴谋算计、刺客追杀……从前她只知身受泼天富贵便逃不得重任在肩,更知外人道光辉灿烂、贵不可言的,实则是枕戈待旦、朝不保夕,可她何曾亲身经历这般险境?宜昭容能为陛下分忧解难、馨妃娘娘能为陛下宽心抒怀,段孺人可为他打理府中琐事……而她自己呢?就算今日等到了戚晋,她又能做些什么,帮他追缉真凶么?
她站在角落里,偎着一缸清莲。晴空碧色天在水,洗粉吐白云生莲。她却看不见莲花灼灼,只见有莲瓣悄悄卷起,几近萎靡枯败;只见清水浑浊,静波搅起涟漪——荣王回府,仪仗盛大、四面喧嚣简直要倒过了天!她忽地想起《千字文》里曾背过的几句:“户封八县,家给千兵;高冠陪辇,驱毂振缨;世奢侈禄,车架肥轻。”用在此处简直再合适不过。初入王府时她心有余悸,后来日渐糊涂,从不曾想入宫当时为宫殿楼宇、皇家威仪所震撼,她甚至不以他为荣王殿下。可是这一日总要到来。数不尽的人影子从身侧滚过去,闹哄哄的,卷得她闷头打转。阳光散了、轻风冷了,摩肩接踵之地空空荡荡,只留下些许水沫。夏日将尽,时殊世异,何止这些莲花大限将至,连协春苑里头,不知何时都铺了落花一地。白色的是女贞、橘红的是萱草、金灿灿的是金丝桃、还有粉白落泥的,是合欢。昨夜无风无雨,她不曾注意是从何时起,今儿两朵、明天两瓣,就这么一点一滴聚成这一副初秋景象。小之说踩着娇嫩、看着漂亮,何须辛苦扫去。可当少了满院欢笑、少了人来人往,她独自一个站在这里,举目四望、眼见却唯有一片狼藉。树上生、地下死,这是这么泾渭分明,毋需自欺欺人。就似昨夜朝闻院内,一刀生、一刀死,阴阳两隔、简单得却就像一次呼吸。
她迈进西厢房,返身阖严了房门。
她最初或许当真是害怕的,可后来又想拍手称快,现下觉着自己无情无义,转瞬又自恨黑白不分。她下意识想去朝闻院论辩,可那曾经出入自由的冷清地如今撒着一地血、烧了半宿火、围了三层亲事。为防惊动阖府上下,还在仔细清扫。他们这样说。殿下在郁芳轩。那原也是个听琴赋诗的风雅之所,风月花鸟胜于桑竹庭、却逊于协春苑——他现在可在那里?段孺人贤良、段姬美艳、薛娘子泼辣、小之娇憨,还有数不胜数各具妍态的婢子,一个个塞满郁芳轩。他却不会乐在其中,他必然只觉得吵闹。他却绝无暇分心,但更不可能如往常一样腿一迈就走到协春苑里来了。
可她还不知道,他是否安好。
昨夜他说了那样多的话,她却一句也不记得,甚至眼前像绕着团雾、隔着阵雨,连他的模样都不曾看清。他曾否受伤,无论是刀剑还是剐蹭?他曾否受累,无论是昨夜还是今晨?他曾否负屈,无论是庆祥宫还是正元殿?昨夜之事不是安然无恙这么个简单结果,追溯元凶、朝政动荡、甚至还有最初、生死交错的惊悸,桩桩件件都足够他心焦神疲。
而她却居然无能为力。
她随意不再是奴籍,却依旧无足轻重、没名没姓,连迎他回府、站在他身侧都做不到。昨夜她不曾问问他,今日花落了,便没有机会了。二哥必然守在近旁寸步不离,她除了等着小之回来,还能向哪去打听消息?
她大约是在哭。
她回身打开门扇,她不愿再哭。
荆风再见到她时,她是笑着的。吵吵嚷嚷的女眷刚散了干净,郁芳轩内愣了一会儿,戚晋放下茶盏,倒靠在圈椅里,揉起太阳穴。他接着会问出些什么,荆风心知肚明;他甚至还站起身,显然迫不及待。
木棠就是在这时候进门来。
她发间落了朵合欢,外粉内白,似春日风絮,捉摸不定、闲愁几许。戚晋伸手轻轻捏住,望了些时候。
“早朝、出了事?”
“昨夜疑似燕人行刺。秦家想出兵。”
“出兵?”
她眉头一跳,好像吃惊不小。戚晋便拉了她来主位坐下,自己倒蹲在一旁:“无妨,暂时压住了。等此事水落石出以后再说。不必担心。你昨夜……”
“这些无关紧要!昨晚是已经审清楚了?如果真的是燕人,上次冲着陛下,这次冲着你,总不能就这么轻易吃了哑巴亏。我的确曾听说秦将军英勇无比,曾立过不少功,年纪轻轻就是大将军……”
她话音未落,却听戚晋嗤声一笑:
“那是卫国公还健在的时候了。如今秦家军在京城驻扎一年有余,不日日操演,哪有那么容易上得战场。再说就算要出师,也轮不到他掌兵。能做常胜将军,可不一定就拿得住帅印。人就是个血气方刚的愣头青,若带着属下一起心浮气躁……”
他说着又摇头,自己反驳掉刚才这番戏谑:
“或许是我多虑。他这号三箭定天山的人物,也许正应出征。同燕人作战,。毕竟要的就是速战速决,否则漠北苦寒之地,敌方占尽地利,又尽是骑兵,拖一日,胜算便少一分。再者有他长兄相助……但楚国那边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情况,上次楚使在我国境内出事,吕公拟定的交代尚不知他们是否接受。再加上燕人称降……如他们不肯借兵。麻烦只会更大。”
“对了还有,你之前说赈灾的钱都很紧张,但要是要出兵的话肯定要一大笔钱。凑得够吗?还是就定了一定要打,我总觉得不论怎么说,还是不打仗比较好。你不也说没有确定,昨晚上就一定是燕人做的么?”
国库紧张那还是她初入王府、五月份时候随口一提,戚晋没想到她居然还记得清楚,忍不住便笑了。他本该问问她是否安眠,可有疑惧,再三保证安慰、或许再加上一个拥抱。可此时此刻他竟然发现,他的木棠,从来都不需要,一点也不需要。
她已经选择了义无反顾的勇气,就像那夜桑竹庭外,驱散云雨、拥住月亮。
所以他笑了,从欣慰到惊喜,从感动到疼惜,他握着那朵合欢,越笑越停不住。于是木棠便也笑了。她本鼓足了勇气、扔掉了顾忌,不管自己是什么身份,不去和段孺人她们作比较,横冲直撞地来了,她只想看看他好不好。而看着他眉梢眼角的笑,看着他生龙活虎的笑,她更是什么都不在乎了。朝政纷扰又如何、九死一生又如何、云泥之别又如何?
她不过只想看他笑笑。
“我要是说错了你纠正就是,嘲笑我……我说的不是事实?有甚么值得可笑?”
“是是是,你说得对极了。我这是高兴,高兴我怎么有个你这么聪明的……”
她甚至有了故作嗔怪的闲心,他跟着就长了信口开河的逸兴,只那句子终究断在半道。笑容僵在面上,他想要掩饰、却总要变成窃喜;飞快一掀眼,又变成试探打量。倒是木棠接过合欢自己簪在耳边,落落大方:
“是朋友。”
她这句话说得分外郑重,可在戚晋看来却好像呵气如兰,将股清风吹到心底里去。尤其那朵落英,衬得她潮红的双颊愈发娇俏。她就像是朵合欢,温柔却挠人;她曾经沾过泥泞,捧在手中才会这般沉甸。
朝闻院未植草木,是因为有她这朵合欢,便已足够;郁芳轩花香拥挤,与她这朵合欢相比,却不值一提。
“你算什么朋友。”再开口,他却偏要说起反话,“整半日不见人影,不知我多……不知关心体贴,也能算作是朋友?我差点就得登门去请你!”
“可到头来还不是我来找你?先前你身边美人那么多,除了小之、薛娘子、段孺人,一个个的,可恨不得看紧你、一步不离的!我哪里和她们争抢去?”
“她们不过也是害怕罢了,”戚晋只听出她揶揄之意,却听不出其中暗含的醋味,只应声笑道,“来看过了定了心,这不也都回去了么。从前朝闻院,你可是想来就来。我还得陪同磨墨、为你答疑解惑,这般待遇,可不是比她们强太多?”
“可段孺人……她们,在正门等你的时候……”
她坐正了身子,不打算再自己东想西想了:“我实话实说,我昨天晚上真的很怕,刚才有一会儿、也很怕。但现在不怕了。照壁旁的莲花快枯了,协春苑里也有些花落了,这本是寻常事,反正秋天快要到来……总之,有些事情我不打算去害怕了,除了朝闻院,就算他们打扫了,可能依旧血腥气重。”
“好,我搬去桑竹庭。”戚晋说着,要趁机再一刮她的鼻尖,“你这般盛情、实在辜负不得,我就在桑竹庭为你守着门庭,看你、还有何要惧?”
“我不是说求你……你分明早就打定了主意,还要赖在我身上!”想到那桑竹庭距协春苑更近、只隔了一片业已荒芜的菜畦,木棠就觉得心下有火在烧。她于是匆匆忙忙地走了,赌气一样,把笑脸藏在风里。戚晋下意识伸出手,正好接住她发间飘落的合欢,像掬起一捧水,拈了一缕空气,若有若无、总牵得他心神荡漾。其后段媵侍求入叩首说了些什么,他也全心不在焉,直到听到明日午后的诗会还将邀请阖府上下同乐时,才肯抬眼来,看一看自己都不曾记得的这号人物。段姬,好像是、段舍悲房里的陪嫁罢,做低伏小这战战兢兢的模样,倒和从前那丫头有几分相像。所以他兴致冲冲就准了,甚至如果不是还有要务在身,届时也是要去助个威的。段姬谢了三次恩,一路直到回了清辉阁厢房才就着冷掉的茶水喘气。身边婢子没个眼色,还在担心她自作主张,会不会犯了主子娘娘的忌讳。
“主子娘娘只说要请刘家新妇,媵侍您却说所有人,岂不是连丫鬟庶仆也全算上了,到时候会闹成什么样子!”
段姬放了茶盏、只是苦笑:“你忘了进去之前,我们听见了什么了?”
婢子将眉头一拧,张嘴就要说些刻薄话,段姬却仅仅是摇了摇头。殿下对那小丫鬟何种态度,她今日已经听得一清二楚。嬉笑、打趣,怕是长公主近前也没有的自在!再想想先前桩桩件件,先是荆典军亲自护送回乡,后又留宿桑竹庭;主子娘娘不置一词,倒将猜测说嘴的下人好一通责罚。“你还要步其后尘?时至今日,你怎么敢取笑于她,还觉得那个叫木棠的小丫头只是一厢情愿?”
“老天爷啊!”婢子惊叫一声,“那可不得了!凭她那副长相,那个出身,还能踩到了媵侍您头顶上去不成!她只是个奴婢!”
“早就不是了。”段姬一笼身上月白的纱衣,依旧是摇头、依旧是不咸不淡,“只要殿下开心,踩就踩了吧。咱们不过讨口饭吃,何必去触殿下的逆鳞?如今既然殿下喜欢她,咱们就帮衬着她点,没坏处。就像方才,殿下知道她也可以参加诗会,肯定想办法帮她出风头。你没瞧见,殿下当时笑得有多真心?”
“可、万一叫太后娘娘知道……”
“少说几句。”段姬啐她一口,“随机应变,如果实在是……咱们不用明着奉承,和协春苑交好就是了。真到那时候……”
“总会有那时候。”
连身边的婢子都忿忿不平,段姬又何曾是真心为旁人欢喜?何况是这样卑贱的小丫鬟,甚至远不如自己的小丫鬟。没有靠山、没有容貌,却竟然有这样旷古烁今的运气?不,世上没有这样便宜事,不过是运气、一时走运而已。殿下保不住她,殿下不会保她,殿下不可能真心喜欢她。那小丫头怎么知道,等过了这段飘在天上的日子,她会摔得多惨。
仿佛为了呼应她心下哀戚一般,外间的狂风突然卷起来。门扇推开、珠帘撞响,满院落英缤纷,她竟骇得抚住胸口连退好几步。或许她原不该趟这混水,安安静静过日子就是了,何苦自找麻烦。可殿下那时的笑却做不得假,万一这丫鬟真是良人,万一人当真命里显贵……
她得先看看这小丫头作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