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尼小说网

第35章 走马摸象梦来迟【2 / 2】

君夕月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印尼小说网https://www.ynxdj.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那边的叹息、笑骂、推搡和吵闹都是遥远的、飘渺的、有一句没一句,听来不太清楚。她枕了小臂,轻轻咬住了衣袖,眯眼虚化了光影,照着那群伙计的轮廓,勾勒出一个念念不忘的背影。

那却只不过是一个幻想的背影。

她自然觉着不公。

她甚至不曾听闻关于他的传言,一时间竟想不出自己与这侃大山的伙计又有什么分别。可她就是要不知好歹去多管闲事、就是想理直气壮着自以为是,那影子毕竟离她那么近,好似一伸手就能够到。他还在微笑、在道谢,重瞳的眸子照着光,比太阳还要温暖!可那些骄阳似火、绿荫习习的日子,却又竟然幻梦一样不可捉摸。这如何说得通,她自然该愤愤不平,甚至于敢争锋相对、顶回卢公子的无名之火:

“你别气!不是文雀姐姐的错!”

她实则只扬声怼了第一句,而后气势越来越弱,等被小之拐上床去的时候,枕畔都觅不着心跳,指尖发梢泡在霜降的寒气里,却忍不住开始微微战栗,眼泪跟着就要涌上来。

午间桌上无酒,点菜无肉,说是荣王殿下颁布的禁酒禁屠之令。夏州本不富饶,牧业又被燕贼毁去大半,大战在即杜绝奢靡风气理之自然。可此地又同时承载着转运军需的重任。肥羊美酒供给着前线将士,本就一无所有的饥民岂非要看绿了眼睛!

如果有个万一……

她将被子抱紧些,弯腰弓成一只虾米。

而后、几乎是转瞬,她做了梦。

她身在朝闻院里,眼前的匾额这么说。周遭树林荫翳,却像桑竹庭;花香浓郁,又似协春苑。天色灰蒙蒙的不敞亮,时间是霜降的今天。她忽而记起就是在这个地方,自己曾听过张公子的许多训诫,比如说:

“你总是忙于解释,却忘了应对。”

明明看出来守门郎不曾报官,分析判断却到此为止,竟然当面将其拆穿,也难怪对方会想要解决她这麻烦;明知骷髅山神庙里那人是逃兵,却随口就说,更不曾想及赵老大会因此起了杀心。她从来只思考对方是什么、为什么,却竟然从来不琢磨自己该怎么做。活该她次次功亏一篑、每每前功尽弃。

“或者、也可以说,你从来只管似是而非,不深究因果。”也是在此处,后一晚的梦里,是林公子对她徐徐道来,“既然觉得赵老大不对劲,却为什么不想明白他看小之的眼神叫做仇恨;既然看出卢公子对文雀姐姐有意,为什么不曾推想他二人会在夜半一起离开,留给赵老大可趁之机。遇事不单要多思,更该深思、远虑。谋定而后动,欲速反倒不达。”

后来连二哥都在这里说,让她歇歇,有些事情时也命也,不若随遇而安。这一个个的告诫她都听了,都信了,可一醒来便全数忘了。她甚至不记得那屋子里有一面屏风,屏风上有一道影子,人来人去都在那里,静静的、从来不说什么话。那影子广阔、高大,令她鼻尖泛酸、想扔掉此前所有的反思与审慎——

她不过想揭开那面屏风,回到那一间小屋,而后再看一看那晚的月光。

可是乌云散了,太阳露出来,即使是在今日霜降。晴空上霍霍飞着许多的鸟,她看得踮脚,跟着渐渐跑起来,跑过无数的门槛,跑上山顶上去。山顶没有寺庙、没有神庙,她伸出手。

她想要、摸一摸太阳。

木棠醒来了。

眼睫懒懒搭在被子边上,浑身上下意外热得舒服。耳畔终于有心跳轰隆隆地响,酸甜苦辣诸多滋味姗姗来迟、一时涌上心头。就像冬蚕复苏,像蛰虫始动。她等这一日等了许久,今日毕竟是霜降。她接着起身,却发现自己被困在一场一直以来最避之不及的噩梦里,她或许还没有醒,一切还没有结束:室内空空如也,一个人影也寻不见;推门不动,反听着泠泠的响声——门外落了锁。她被关在这里。

独自一个、被丢在这里。

她打了个喷嚏。

先是无可名状的恐惧,再是莫名其妙的雀跃——她不怕恐惧,她却还敢于恐惧,她还感觉得到恐惧,哪有比这还妙的事情?屋内没有点灯,时间或许已经黄昏,屋内暗得她什么都看不清。所以她自然错过了堆放一旁分毫未动的行李,打开窗户喊来店小二之后,还差点一脚踩空带梯子摔下去。“你主子要走了钥匙,小的也不知道……”对面如此连声致歉,她却心不在焉的、因一身单衣在穿堂风里狠狠打个摆。谋定而后动,又忘了这一节,本该多穿件衣裳的。

但也不用,前厅人已经来了,她听着小之气呼呼的呼噜声。“本来看见那家羊肉包子的招牌……找上了人家里还是不卖。胭脂铺子也关门了,白跑一趟……”小丫头通红着一张脸,委委屈屈扭头去发难,“而且我就说一只锁关不住姐姐。”

“啧,才说你懂得自珍自爱值得褒奖。”

文雀看着她摇头,上楼去给她取衣裳。卢公子自己走远了些,木棠便拉小之一起去里头坐下,问起她如何又馋虫作怪,随身的胭脂又怎么不够花。“姐姐糊涂!”小之一皱鼻子,“你总不会也忘记了,今天到底是谁生辰?”

康佑二年霜降,李氏阿蛮生在陇安县泰生乡。至今还差整整一个春秋,她便要及笄。

小之什么都知道。一定要入宁朔城,是不肯让她在荒郊野岭庆生;将她反锁房内,是要悄悄准备惊喜。虽然据说这惊喜落了空,小之甚至又犯了错。这回她自己知道,说起来都犯着扭捏:

“我、回来的时候遇见个大婶带着女儿,你没瞧见,鹑衣百结、披发跣足,大冷的天冻得直哆嗦!说是寻亲无果、流离失所,饿得瘦骨嶙峋的。我就把拿出来的那些银票都给了她们了,够她们雇个马车回家,也算替你积德,这样也能算生辰礼……还有文雀说她还有主意……”

“……你到底给了多少?绝不止五两银子吧?”

卢正前已将声音尽力放缓,却还是有如平地惊雷,吓小之一跳。他见状忙做一揖,口中称罪,斜眼却依旧要睨木棠,好似这所有一切依旧是她的罪过。可不是?不是为了给她这丫鬟操办生辰,主子能去何处大发善心?

木棠却居然不以为冒犯、更不觉得担心。就算是小之将剩余的银钱一股脑都丢了又如何,人自己都说该典当就典当,一马车的宝贝,还怕短了用的?文雀从楼上下来,听着这句差点脚底打滑滚下来。卢公子赶忙去底下接着,眸中也是难掩失望之色。只有木棠好整以暇接了衣袍自己拢好,只专心寻根究底:

“可我没有说过,你是怎么知道……”

“表兄写了家书,正月十六到的,你正好出门,我故意没告诉你。”小之说着,兴致勃发一挤眼睛,“表兄说让我照顾你,说了好多好多……呀!我本不该透底的,他让我守口如瓶来着……但反正说也说了!他说一月之后霜降就是你生辰,让我好好帮你庆祝;说要给你备酒、好好做一顿羊肉;但你浅眠多梦,总得找太医再来瞧瞧……还有什么、哦,让你别嫁人,安心等着……噫,我害臊,不说了……你上哪去?”

这回是木棠自己反锁了门,自己关在屋子里摸索着点灯。映像里似乎曾见过这样一封信,果不其然、就装在最随身的行装里。家书不长不短,前两页叮嘱妹妹、后三页关照母亲,龙飞凤舞、枯白飞墨,木棠读不大懂,却到底看出没有一字与她相关。甚至没有一字与他自己相关。他只说往后每月会寄来一封家书,请表妹照顾好母亲,勿要使小性子擅作主张。算算时间,第二封家书怕是已经送进了京城里,小之却已经看不到,而他、更不会知道……

她将那沓信放下、又拿起。双手摩挲着,想要懊悔不迭、却反倒居然下定决心。

她想要那一轮太阳。

她想要上丰州去。

她转过身,撞倒了桌边的信封,信封背面小小勾勒了什么,憨态可掬的、是只小小的蟾蜍,在满月里弯着嘴角笑。木棠看了又看,总觉这蟾蜍的样貌似曾相识。黑亮亮两只圆眼睛,杆一样精瘦的胳膊腿,还有其下坐着的那条牛头项链……

“他怎么回事!你表兄!离谱……哪有这么、欺负人!还说、还说我……”

“木棠姑娘花容月貌、美若天仙。”门口有个小二哥躲开险些被拍飞的门扇,弓腰拱手、笑语盈盈。

“木棠姑娘、小可能否有幸?”楼梯上又是名年轻伙计向她伸手,要扶她下楼去。

“木棠姑娘,生辰吉乐。”就是在落座都有人来推椅,眼瞧着上菜的伙计那鼓包一样的笑脸,木棠干脆一把把脑袋埋在臂弯里去。

对座小之终于憋不住乐,果然是这丫头的浑主意!“该怪文雀,她说你现在最想要的,是……”她探身子过来,压得桌子一歪,有些酥酥痒痒的话就飘到木棠耳朵眼里去,“做个、女人。”

可哪有这样做寿的!文雀姐姐看着古板守旧,却哪晓得骚在骨子里!木棠脸红得滴血,连声讨饶让小二哥先罢了戏瘾。想到那将自己比作蟾蜍的家伙,短眉毛挤在一处,可越发古怪有趣。小之又笑她像丑角了,木棠可不应:

“你什么时候不学好,也跟着说谎话!你表兄洋洋洒洒、一个字和我沾边的都没有。你们兄妹俩,才是一对丑角!”

“我都知道的事儿,我表兄还能不知道?他那些话不用说,是托蟾蜍、都告诉我啦!”

“蟾蜍说恭喜恭喜:木棠快要长成大人!举杯啊!”

先是文雀、再是小之、而后是不情不愿的卢公子。无人再提身无分文的困窘。便是淡得没味儿的茶,也够醉在今宵了。锣鼓喧天好像就在此时想起来,据说苏将军大捷,王帐已尽在梁军掌控。于是满桌满街呼喝、捧杯。木棠自己更是扬脖要一口气将茶水喝出万丈豪情。

这是她九岁以来唯一的生辰,也是最好的生辰。却绝不会,是未来最好的生辰。

而后夜深了。

她又躺在床上,这回是拉起被子角,偷偷往里瞄。

她知道自己本不是什么国色天香,干瘦干瘦还像个小孩儿。可到底是十四岁了,有些地方总开始慢慢抽笋发芽。她自己偶尔瞥见,颇为得意;别人却依旧对她视而不见,这使她难免失落。她曾经羡慕文雀、羡慕人高挑匀停的身材,和经过了皇宫择选认可的相貌,羡慕被当成女人的滋味、羡慕男人们随之而来的殷勤……

可文雀不是她。她从不曾光彩照人、做不到手脚麻利、并非贤妻良母。她实在不适应也不喜欢旁人聚焦来的目光,方才唯有惶恐不安、如坐针毡。所谓殷勤,她曾夜翘首以盼,却实则叶公好龙;所谓戏谑、却原来才是她心往神驰。抱着那信封、捏着被子角,她这夜终于是认认真真地睡去了,无所谓做不做梦,无所谓在梦中见到什么。云雾远去,月亮高高照着,一头是丰州、一头是宁朔,离得那样远、又那样近。还有藏起来的一头,默默照着陇安。

是的,在十四岁的第一个梦里,木棠终于肯大大方方承认:

她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