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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棠低头望着手中项链和那鱼鳞纹钱袋,神色变了又变,到最后抬眼一望,却是瞧向后院。小门还开着,一时风起,阳光却将一切尘土飞扬模糊成刺白。就是这么近、这么远,这么眨眼,这么真实、又这么不可置信。
她放下项链和钱袋,却伸手将汤碗抱住。
至少她知道,她该当要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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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原郡小、屋少,东一户西一户四面零落着,街道更不像街道。正是中午,举目炊烟却寥寥——并不像朔方诸人皆有畏惧,更不似宁朔人人闲散无事,往来擦肩偶尔几人各自行色匆匆,分明是各有要事。童昌琳捏着自己被吹冻的胖耳朵,回头也要往身后张望。木棠记得,舆图上说九原县往西有鸡鹿塞,昨晚落钥前,西门出出进进一时也是热闹,莫不都是走了鸡鹿塞,那以前的隘口,如今的……军营?北面乌加河还有黄河,小掌柜不知去了哪里捉鱼;东面还有片内海;再往北又起了山,她昨晚进城前都看了见。朔方虽然冷清,但到底是州城,高墙大院总还有些派头。这九原郡不过走了几步,她却觉得不过像是个大些的村寨,将就在山下紧着点平原围了片地,糊涂度日,如此而已。
眼前呼啦啦、这会儿忽跑过一列小队。朱犀甲、兽文具装、赤缨拂,如她记得不错,当是右威卫的军服。童昌琳方才为她指点,丰州刺史府就在他们前进的方向。木棠抻脖子要瞧,旁边又落了声轻哧。她记起右威卫乃是秦家的地盘,京城内的秦小将军、靖温长公主的驸马似乎就历来与他很不对盘。况乎进城时那位老媪似乎也说起过,他和右威卫……似乎又有些不愉快。她却什么都没有问,毕竟他们已在赤脚学堂近前。当真不过几步路,“赤脚”落魄,不过是不知哪家荒废的院落,连大门都是坏的,内里更是干干净净、堪称一贫如洗。四下里十三四的少年不过一两名,四五岁的孩童竟占了多数,捧碗不是席地而坐,便是蹲在墙角,连张桌椅也寻不到。只是就这样简陋破败的学堂里,竟也供着一尊和青柳客栈中一般无二的神像,不过不是泥塑,而是一副年久斑驳褪色的画像。甚至方才在街角,她曾经也踩着一碗泡软了的汤面。童昌琳说每日来送饭的人家感念赵夫子恩德,这是专门供的一碗“神仙饭”。那所谓赵夫子,可不就是面前这画中老者?木棠绕过孩子堆凑近些去,见画中人,长须白眉,背手而立,深思怅然,气质伟岸;分明着两梁冠,却麻衣布鞋,腰间又有坠玉。旁书上“赵夫子深恩厚德,万寿无疆”。所以,到底哪路神仙叫做赵夫子,又是这副古怪装扮?木棠说不出来,从贴身包裹里掏了块麦芽糖就去哄骗小孩。
“赵夫子?赵夫子就是赵夫子呗!”那五岁的孩子认真谢过了她,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活像小鱼吐泡泡,“赵夫子是……恩人,是师傅的师傅,很多师傅的师傅。”
“我知道赵夫子是谁。”童昌琳跟着悠悠然也把脑袋凑过来,“能不能……你这是什么糖?好吃吗?”
“小军爷?!木棠!”老板娘却正好在这时候叫起来,“有事?”
童昌琳东西送到,自然是该回刺史府公干的,木棠狼吞虎咽了汤面小菜,接着送人的名义跟出来,想着看一眼刺史府——就一眼。可老板娘分明叮嘱过,要留人看店,她怎得也忘了个精光?“不算事。”见木棠局促不安,老板娘还上手将她冰凉的小手搓搓热,“正打仗呢,哪有什么远来客。对门恩济药庄人一直都在呢,我这马上也都回去……还是没有吃饱?”
“我们……顺路来看看……”
她还落了新得的钱袋。她甚至没有付今儿中午一顿的饭钱。一旁却陆续有孩子吃干净碗底,抹抹嘴又拍拍腿,廊下拿笤帚做戒尺的女夫子监督下一个个去冲赵夫子拜拜再进门去。有好学的摇头晃脑,已经回味起今早的课业,就方才搭过木棠话的那孩子,有模有样,念叨的正是《幼学琼林》。老板娘会错了意,还以为她也有心上学,就要去向夫子打声招呼。几乎是瞬间,她扭身又是要逃。
“孔夫子讲有教无类,这又是赤脚学堂,收的竟是没地去的孤儿……”
童昌琳忽而想起什么,直道说错了话:
“不过你总可以……”
“刺史府到了。我送你到这里。回去,钱袋子……我还要替顾婶看店……”
瞧,她的本事就这么大,只够从青柳客栈走到刺史府——才短短不过一炷香时间。她却以为这并非临阵怯战,反倒是自己已经想得足够清楚:外出可以到此为止。再追溯丰州与夏州有何不同、有何隐患也不过是无用功。她自己草包脑袋,侥幸苟活至今,还奢想真像文雀姐姐一样,做什么扭转乾坤的大英雄?
她该先将拖了六个月的《幼学琼林》背完。她却实在连第一页都不曾翻开。也不知为什么,守着这样透光的窗扇,她依旧胸闷气短,还和马车里一样无精打采。老板娘顾婶怕她冷,本说她可以搬去正排的上房去住,有炕烧,每日只用多百文钱。她攥紧了满当当的钱袋,不是没有动过念头,可最终不过只花二十文钱买了一盏最便宜的油灯而已。晚间小掌柜带回半桶小鱼,因要陪心上人丁忧居丧不便食肉,想折价卖给木棠。小姑娘挑来拣去,到底还是舍不得。虽然她自己说并不是吝啬,只是顾忌……顾忌着她不敢确认的那个猜测。
她住着昨晚的房间,床上还是那条薄被,里侧照样留着那处破损,仍时而漏着木刨花。要是做昨夜没有发现那处破损、不曾想着自己修补,她便不会摸到内里暗绣的那处军号,不会仿佛见着又一个军记带般手足无措,不会想也不想翻窗就逃,也就不会……
那就是个梦。
她今夜点了烛火,却始终不敢翻看。就像便是顾婶教训了儿子,免费端上来一条鲢鱼,她也不敢提起筷子。韩告已经离开,童大哥也别有要事在身,她翻出自己的手记,提笔复却笔,到底是早早上床去。再一次,她掠过了床畔一星血迹,还将项链仔细带上,认定自己现在什么都不该想。
她只需要好好、睡一觉;随便美梦还是噩梦。或许她还没有醒,才这样前瞻后顾、惯爱庸人自扰。
小之把自己关在屋里生闷气,却已经快一晚没睡。最后还是准备归家的兰县令发现,托有要事的幌子派人来请。这一晚进了县衙正堂,屏退了衙役,老人家却只是晾她在旁,自己缓缓扇扇熬着汤药。小丫头自己气倒鼓鼓坐下来,义愤填膺先骂那荣王殿下。搭上帕子端下了陶土砂锅,换上紫砂茶壶,火苗一会儿一会儿地冒,火星一点一点地飘,兰县令并不回避、也不说不悌不敬,安安静静地,好随耳闲听个寻常故事。小之挪着短胖腿也凑近些,边烤火边伶牙俐齿地挑剔。按她的说法,她那不谙风月的蠢表兄,可让姐姐吃了好大委屈。首先一件不应当,从相遇当夜撇下她离去说起:
“姐姐是什么洪水猛兽,以使他这般避之不及?见了一面匆匆就走,甚至都不接她进府,由她上那什么客栈去住!一句解释没有,一句口信没有,两月前就这样处心积虑、闭门不见,到现在了还冥顽不灵!姐姐也不为自己争辩,还给他找借口,所以他才不知道姐姐有多怕被抛弃。我知道,骷髅山上,她还想找家呢。山高水远地来了,也是为了找个家,到头来发现自己不过找到个幻象。姐姐不说话,但她心里该有多苦哇!”
兰敬德清了一道茶,不紧不慢再续上一道。
“他明明在乎……在乎得要命,却偏偏要将自己刨除干净!还让童哥哥打着照顾荆家妹妹的旗号去看护她……我表兄是怎么对我的,亲妹妹才要晾在外头吃苦受罪呢!当哥哥哪有这么体贴入微好说话的?我今儿去,还看见有处观月小院,分明桩桩件件都是细心给姐姐添置的,还翻脸不认,非说是早知道我要来,给我预备……他要是早知道我要来,何至于发这么大火,罚我思过做什么‘奴婢’?”
“长公主,好像对来县衙州府帮工有很大意见。”兰敬德笑笑,放下才烫过的茶杯,虚搭个礼,“下官却很感念长公主纡尊降贵、不辞劳苦……”
“您这才是对我有意见。”小之气道,“和大家一起能做点实事也好……我只是、嗐,娇生惯养,埋怨几句。表兄罚我本是应当……也不全然应当。我是一心为家为国来的,可不能算我做错。姐姐更是无错、有大功!他却那样对姐姐,连项链都还回去,完璧归赵、是非两清似的、只管让人伤心!还有……还有那些桃花债!”
“长公主慎言。”兰敬德立时正色道,“荣王殿下立身清正,切勿胡言诽谤。隔墙须有耳,若被闲人听去……”
“闲人都这么说。我知道是胡言,可姐姐未必有这信心。不说远的,就九原县内外,没少有姑娘得他关心吧?听说刺史府上有名奴婢,父亲、父亲新丧……这样兵临城下要紧时候,他还专门过问, 给人家准了两月的假!人家还要当那奴婢受了什么恩惠、得了什么缘分呢!亲善和气是好事,但也不能总这样没有避讳,有一天、早晚得传到姐姐耳朵里去。”
“殿下无论贵贱、老弱妇孺一视同仁,如何就是龌龊事。”
“我也没说……只是怕姐姐胡想。”小之恹恹道,“还有今天、跑去说要参军的那孤儿姐姐。男孩子要参军嘛,要不让他去、要么打发他走,不清不楚和他姐姐纠缠什么?他是亲王,为百姓这么点小事提都不用提,还好意思等在那里看人家谢恩!我都替他害臊!倒不如、倒不如和荆哥哥一起回夏州去,免得瓜田李下,有理说不清——他怕是也不会说。长了张嘴,惜字如金,只管教训我用。”
到她差不多抱怨完的时候,兰县令的茶正正好沏出杯中来,长叶一沉一浮,可像极了她此刻心境,品来却是不一样的味道。“可我也不是多管闲事,自以为有理。我爹爹、还有皇舅舅……缘分坏在哪里,儿郎们如何见异思迁,女儿家如何怨天尤人,我再清楚不过,我不想表兄和姐姐变成那样。”
“如何模样?”
“一个有话不说,一个多疑多思,大好良缘兀自蹉跎,不是天下第一憾事?”
兰敬德却道:“长公主只拿两个例子来说事,却是万万不通的。这天下,仓米粮税都因年岁地域不同各有增减,遑论人事。”
他接着放下茶盅,添块炭通通火,又将自己的小药锅架到炉上去:
“下官冒犯。长公主,可愿听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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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有个俗套的开端:进京赶考的举子,爱上了一位姑娘。二人草率见过一面,举子便搬去姑娘家借住——这等同于昭告天下,他二人已割臂为盟,相许终生。可这姑娘出身微寒,并非是什么名门闺秀;那举子恃才傲物,却原来是个轻浮浪子。就算后来一试及第,中在一榜三十七名,这新科进士却反而怨姑娘家风水不好,耽搁他一举夺魁。进士嘴毒、话多,在京城逐渐混开便暴露了本性。那姑娘明知他四处树敌、四处留情,却还心甘情愿嫁给他。两人就这么过下去,有了孩子,积功做大了官,进士和姑娘就渐渐变成亲人。等到大难当头,做丈夫的反倒愿意一纸休书弃了发妻。发妻不肯,于是第一次,他们失去了孩子;而第二次,这犯官失去了所有。他不再意气风发、不再意气用事,来到边陲之地、心灰意懒,随手不过帮乡亲做些小事。却因此,有个一生未嫁的老姑娘,来向他求情。他不敢耽误,她不愿放手,两人就此,僵持了整整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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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敬德在此停了话头,因门外有庶仆在喊“太爷”,说他姐姐刚到,带着几副新抓的药。锅里那些差点熬干,兰县令此刻竟有些手忙脚乱,连一旁若有所思的长公主也一时不顾。由是当后者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险些竟将药渣倾到地上:
“你没了孩子,我可以做你女儿。”
“长公主!慎言。下官惶恐……”兰敬德只有摇头,“方才不过是个故事,所说的,并不是下官自己。长公主身份贵重,请勿胡言儿戏。也不必,太执着于他人是非对错。”
门开了,有名一身红衣的中年妇人候在屋外,却并不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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