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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大军回境,永乐令成安侯郭亮、兴安伯徐亨备边开平,宁阳侯陈懋还镇宁夏, 丰城侯李彬再镇甘肃,刘江镇辽东,朱荣镇大同,各地、各边塞官兵分别回营,京营将士随永乐回到北京。眼看就是八月十五了,一轮皎洁的明月银盘一般挂在了淡淡的夜空中。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永乐心中忧伤,忽就蹦出了李白的几句诗。一走就是近半年,万里长征,死伤数万将士, 又伤了大将,虽然凯旋班师了,永乐心里一直是个疙瘩。此外,还有个更解不开的疙瘩, 皇帝千辛万苦,皇太子迎驾的使臣在哪里?作为监国的皇太子竟未有半点劳慰狂风大漠归来的皇帝之心,就没有一句暖心的话可以慰藉吗?
大军进入居庸关时,一些将士自恃随征有功,肆无忌惮,战马不但践踏了田间待收的庄稼,还胡乱抢夺百姓畜产,永乐怒从心起,立即下旨:“有践踏田禾、私取子民畜产者, 以军法论处。”
柳升属下有个焦姓的炮手,觉得神机营功劳最大,虽然百户说了圣上的旨意,但他根本没当回事。到沙河时,夜间竟偷偷溜进村子,强奸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天亮前才回去。女孩的爹爹第二天就找到大营,巡营小军官大致问了问情况。老爹只记得那人个头不高,又黑又胖,还说了什么“神鸡”的话。
消息很快传到皇帝那里,料是神机营所为,永乐又一次怒从心起,吼道:“朕的旨意刚下,柳升的营里就有人与朕抗衡,张杌,带人去辨认,当场拿了,就地斩首。”
“遵旨!”张杌闪了出去。 不一会儿,柳升就风风火火闯进御帐,跪禀道:“皇上,属下为害百姓是臣管束不严。
但神机营训练数年,非一日之功,此人无论拆装、瞄准、装填黑药都堪称一流,乞请陛下 贷其一死,戴罪立功……”
“住口!”不等柳升说完,永乐怒道,“有了神机营,朕的国法、军法就可以不要了?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罪犯不惩,何以立国?立即斩首,你有约束不严之过,罚俸三个月。”
永乐回北京后,屁股还没有坐稳,南京的事就一股脑涌过来。原报往北征途中的都是些紧急要务,如今大堆大堆的折子小山似地让他心烦意乱,先是南京几个月来猛增的失火、偷窃案,接着是皇太子任命、调整了一大批官员,再就是荒唐的孝陵乱淫案,笪桥垮塌路人落水案,军士被杀案一件接一件,一桩接一桩,简直有些“国将不国了”。永乐一掌将御案上的奏折抡到地上,“噌”地站起,脚下一软又颓然坐下了。黄俨、马云吓得赶紧跪 在地上。
寒热交替,北征回来,他的风湿症加重了,手指各关节、膝盖又开始疼痛,坐久了, 站起来都吃力,盛寅虽用了药,也不像过去那样奏效。
“去,把杨荣、胡广、金幼孜找来,朕有话说。” 马云应了声“遵旨”,赶忙悄悄退了出去。 几位阁臣到时,黄俨早已把地上的奏折整理好。永乐依然满脸怒气,也不抬头,言道:“看看吧,朕在万里风沙大漠披沥寒暑,国家首善之地却一片乌烟狼藉。朕的家事,也是 国事,几位都清楚,该如何处置要说出个道道来。”
未及看折子,只听了这话,几个人都吃惊不小。杨荣略一思忖道:“皇上,臣听盛寅讲,怒气伤肝,肝为解毒之脏器,圣上一怒,岂不于圣躬不利?再说,臣等因受惊吓而气淤,毒不能出,说不定哪日病倒了,如何还能辅佐皇上?”
永乐被他说的想笑,怒气略消了些。几个人翻着黄俨抱过来的一大堆折子,几乎没有 一件不和皇太子扯上干系,明眼人一下子就明白了,有人在播弄是非,借题发挥,矛头直指皇太子。看来,汉王没少下了功夫,皇上方才为甚说出了一句‘家事也是国事’的话, 难道要谈易立太子的天下第一要事?一想起这么敏感的话题,几个人立时又紧张起来。
正踌躇着,永乐说话了:“朕不避弓矢,亲征朔漠,万里风沙,监国、理政的皇太子该派大臣到何处迎朕?他的使臣居然在沙河,还不如在北京等朕呢!失火、失窃且不言, 单这委任官吏一项岂和我大明皇制相符?又是三四品的封疆大吏,又是东宫僚臣,换了多少,有朕的旨意吗,他不懂这里的规矩吗?”永乐说着,火气又起。
杨荣等默不作声,单从这几个事看,论理论法论情,皇太子都不对。但其中是否会有隐情?皇上上次北征时就下旨,太子所理庶务由六科逐月按类分奏,近半年的光景,条陈、 奏章太多了,为何单单这些事先摆了一大堆,军国政要、四方水旱、百姓安堵的折子又在哪里?他偷觑了一眼,御案旁边还有摞起的几堆折子,心里更明白了,赵王一定没闲着, 安插近人“分门别类”,代内阁行了事。
永乐继续:“孝陵享殿乞丐群淫,羞辱先人,天大的事,让朕的脸面往哪里放?一次降雨,就死了那么多人,还有卫卒被杀,他在干什么,他身边的辅臣在干什么,都吃了白饭不成?”
“皇上,臣翻了半天,一大堆奏折里没有一件皇太子的奏折,臣觉蹊跷,”金幼孜说, “陛下所说的事,陛下不觉奇怪吗?”
金幼孜是个直肠子,快人快语,瘦高的个子,一副孩子般天真的长相。喜好文学日记, 大军所到,山川险要,随走随记,永乐很喜欢他这股似憨似痴的爽快劲儿。
“他有事要瞒朕,写了不就多余了?”永乐说着气话,可事实就在那儿摆着呢。金幼孜还要说什么,杨荣使了个眼色,便不再言语。
胡广说:“皇上运筹帷幄,又一路鞍马劳顿,刚回北京就陷在纷繁的庶务中,圣躬欠安,臣心不忍。不如这样,我等三人今日就陪皇上游一游燕京八景之一的太液池,正值秋高气爽之时,幼孜、勉仁赋诗,说不定皇上也会诗兴大发呢!心绪好了,自然会去了很多烦心事。”
胡广的书法俊逸飘洒,几与沈度相媲美,爱屋及乌,皇上喜欢他的书法,也就喜欢了他的处事,对他也常常另眼相待,亲见非凡。行军之时,每至险要,皇上出词,胡广舞墨, 把皇上的心得镌刻在山崖上。
这边搭起了高高的架子,胡广一笔笔在山崖上写着,而此时的永乐在大帐中又挥就了 一首出塞诗:暮从西原下,日由东方晖;师入西凉亭,声喧万壑微。平沙枪戟涌,黄尘蔽日归;大漠埋忠骨,不须裹尸回。
杨荣、金幼孜、胡广三人,是永乐常带在身边的三个人,一个长于谋略,一个偏重文 学,一个精于书法,三人各有所长,各当一面,成了皇上身边必不可少的人。谁暂时不在, 谁御前少说了几句话,永乐都很在意。三人同为建文二年的进士,同入内阁。上次北征时, 因天气太热,大军不得不夜间行军,杨荣、胡广、金幼孜未能赶上皇上的行进,在山谷中迷路,胡广的马快,在前面探路,距离越拉越远,杨荣、金幼孜则慢吞吞在黝黑的峡谷中摸索前行。金幼孜因身体不适,在马上摇摇晃晃,马蹄一滑竟摔下马背,杨荣下来摸索着将他扶起,并拽着幼孜的马缰结鞍而行,幼孜还是跌下马来。杨荣便将他扶上自己那匹稳健的战马,直至天明才走出峡谷,遇见了皇上寻找他们的骑兵。那一夜,皇上不见了身边的侍臣,火急火燎地竟派出十几股骑兵搜寻,胡广跌进了河里,很狼狈,永乐劳慰甚久;杨、 金二人搀扶着归来,永乐像见了久别重逢的亲人,言谈话语间,双眸里竟滚动着浑浊的泪花。
胡广的心思永乐很明白,但他浑身疼痛,五内俱焚,尚未从震怒的泥塘中拔出脚来, 一心就想发火摔东西,哪有什么游太液的雅兴,瞪了胡广一眼,没说话。皇上不说话,就是一点点默许,杨荣察言观色,坚定了请皇上游太液的念头。皇上一出去,既可以消缓怒气,还为从容进言提供了余地,遂朝胡广点点头,对永乐说道:“古人言:文武之道,一 张一弛,圣躬虽贵为龙体,也不是铜铸铁打的,也需一张一弛也!不如我们去弛一弛。”
永乐“扑哧”乐了。 金幼孜抓紧时机烧火:“光大、勉仁所言甚是,皇上暂时一歇,再看折子不啻百倍精神,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 还真被几人说活了。永乐微微颔首,算是首肯,遂扶着御椅慢慢往起站,杨荣喊了一声,黄俨、马云跑上来,勾着腰,一边一个,扶着皇上慢慢站起。见状,胡广有些动情, 悄声道:“臣难为皇上了,要不,就算了。”
“北地寒冷,朕的风湿症又厉害了,坐久了就很难站起,走一走也好。”黄俨、马云 搀着走了一圈,果然好了些,黄俨就去喊步辇,被永乐止住,遂步行往北出宫,张杌、腾 定等十几个人散在大臣后面紧跟着。
“皇上已过天命之年,真需认真调养了。”杨荣抓住时机劝解,“盛寅医技不错, 配得一些调理之方,既去风湿,又养龙体,一、二年之内,皇上必是身强如初啊!”
永乐走路已恢复常态,笑道:“朕何尝不想赏花看草,悠游暮年。可一看到淫雨垮堤的折子就想治水;看到北虏掠边镇、杀使臣、肆行无所忌惮,在皇宫里就坐不住;看到天下的图书散逸各处就想收集;所以有原吉、宋礼、陈瑄治水,有两次亲征,有《永乐大典》《圣学心法》诸书问世,朕天生就是个闲不下的人。” “还有《周易传义大全》《书传大全》,”金幼孜继续,“《诗集传大全》《春秋集传大全》,即使不谈政绩,单说这修书,也是亘古第一皇帝。” “第一不敢说。朕只是想着收天下散逸之书,传之后世;光大孔夫子仁爱之学,以教学子;集古贤臣资政之善篇,以飨循吏。老有所养,幼有所依,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朕之志也!”话题一转,思绪随言而动,永乐的心境豁然开阔,话也多起来。
“皇上之心胸可比天地!”胡广赞道。 一行人说着已近太液池,阵阵微风拂卷着略显沧桑的绿柳,透出了秋的寒意。 “秋风飒飒,吹皱一池碧水;垂柳依依,拂去万般倦意。皇上,此地一走,可否有凭栏远望、把酒临风之感?”杨荣鼓动着。 永乐举目远眺,太阳西斜,望着波光粼粼、金光闪闪的一池碧水,触景生情,他忽就记起了太祖在世时御前赋诗的一段往事。 太子朱标辞世,太祖心下凄苦,再加上年事已高,愁苦寂寞,就召几个亲王回京拉叙家常。一日带皇太孙朱允炆和诸王在御花园闲走,一阵轻风吹过,远处备用御马微微高跷的马尾似千万条线在风中扬起,煞是好看。太祖即兴道:“‘风吹马尾千条线’,谁给朕对个下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