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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玉言放下茶盏，修长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一下一下，仿佛敲击在郑弘毅的心弦上。
他目光幽深，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平静道：“弘毅表兄所言，自有几分道理。”
郑弘毅本已面露微笑，认为自己这番评论说得颇为顺畅，此刻闻言一怔，直觉自己这位表弟，恐怕是，话未说尽。
他略作沉吟，脑中回顾自己先前所言，只觉并无错漏，评价也称得上客观，并未掺杂太多偏见，当下，心中疑惑泛起。
“玉言表弟，愚兄所言，可是有何疏漏？”
此刻对席而坐，盏茶入腹，郑弘毅自觉和这位玉言表弟也是熟络起来，心有疑惑，便也不再遮掩。
崔玉言闻言，嘴角的笑意更浓了几分，他伸手示意郑弘毅稍安勿躁，而后，这才缓缓开口：
“诚如表兄所言，人力有时尽，何以撼天威？”
他语气一顿，目光转向郑弘毅，眼眸深处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精光。
“这泱泱大乾，于你于我，于他杨天行，便有如天威惶惶，不可轻触分毫。”
话及此处，他忽而一滞，似没了什么兴致，不欲继续分说。
崔玉言脸上笑意收敛，眸中精光也转为暗淡，忽而长长一叹，转了个话头：“唉……”
“现今世道如此，任你如何惊才绝艳，又能，如何作为？”
“哪怕武圣、天师，不成陆地神仙，终不过是，赵氏掌中刀剑耳……”
崔玉言话到后来，声音已近乎呢喃，似仍在评断杨天行其人，又似在为自己感到遗憾悲哀。
郑弘毅闻言，却是目光一凛，只觉崔玉言话锋不对，颇有些大逆不道之嫌，心中更有疑惑生起——
他虽出身不凡，却远不及崔家这般底蕴深厚，思考问题，也仅止于世家这一层面。
可如崔玉言这般人物，日后，几乎注定要执掌江北崔氏，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天下间最顶尖的那一小撮人之一。
如此身份地位，大乾天威愈盛，他崔氏岂不是声望更隆？可他话中，怎会透出那种无力之感？况且，这与他自己先前对杨天行的评断，似乎也并无冲突？
至于其后面话语中的武圣天师，已是百年难得一见，陆地神仙，更不过虚妄戏言，自己这位表弟向来不通武道，又怎会发出如此感慨？
郑弘毅心中思绪翻涌，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好在，他并非愚钝之人，短暂的沉默过后，他便已反应过来，自己此刻只需顺着崔玉言先前的话往下说便是。
当即，郑弘毅也跟着叹了口气，附和道：“是啊，杨天行纵然天资不凡，可终究势单力薄，遑论大乾如何，便是你我背后世家，若肯全心出手，怕也能轻易将其覆灭。”
“他若是识趣，便该安分守己，或许还能保住杨家最后一点香火，可惜如今……”
郑弘毅说到此处，倏然一顿，眸中闪过一抹寒光，却是不再言语。
崔玉言深深地看了郑弘毅一眼，并未接话，只是端起茶盏，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他放下茶盏，站起身来，负手走到船头，望着波光粼粼的秦淮河，淡淡说道：“弘毅表兄，天色渐晚，玉言该启程了。”
郑弘毅眸光微动，对自己这位表弟忽然开口送客并未觉得出奇——这才是其本来应有的态度，此前那般和煦，反而少见。
当下，他从船头起身，也不管崔玉言背对着自己，正身拱了拱手，口中辞行，而后便下了小舟。
郑弘毅站在渡口，凝望前方水面。
河风拂过，吹动崔玉言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负手而立，郑弘毅看不清他表情，只隐约可见，其嘴角似勾起一抹莫名的笑意。
“公子，坐稳咯，这就撑咯——！”
船翁从舱中走出，撑起船桨，一声吆喝，河面上，一叶扁舟缓缓驶离，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郑弘毅视野之中。
“郑公子，我们现在……？”
岸边，那一行玄衣武人已等候良久，此刻见小舟远去，为首那名汉子上前询问。
郑弘毅收回视线，原地沉吟片刻，念及昨夜自己那位表弟的安排，眸光变换。
“走。”
他忽而挥手转身，大步疾走，朝来时小径而去，身后众人快步紧随，一齐没入草木曲折中。
很快，众人回到官道旁，与留守三人汇合一处，全都上了马背。
“吴钺，你领上人手，去请那位先生，就按此前安排行事。”
郑弘毅轻夹马腹，缓缓起步，同时开口对着那为首汉子吩咐，声音平静。
“哈哈，郑少爷请放心，此事定当办得妥妥帖帖。”
被唤作吴钺的汉子似早就等着这命令，严肃了一路的脸上忽而绽出笑容，大声应下，一口白牙在日光下反射出几点光亮，却显得有些森冷。
“哼，妥帖最好。”
郑弘毅耳畔传来粗豪朗笑，有些扎耳，他皱眉冷哼一声，肃声警告，“你当知道我那表弟的手段，若有差池，就是吴九鼎亲来，也保不住你性命。”
“嘿嘿，郑公子言重了，玉言公子的威名江北谁人不知，且请安心，我当亲自出手，确保万无一失。”
吴钺嘿声一笑，面色恭谦，语气不似作伪，即使此刻崔玉言远在天边，他依然不敢有丝毫不敬。
“行了，留两人护我回城即可，你等立刻动身，天黑前，需把事情办妥。”
郑弘毅也不过随口警醒，他与吴钺此人接触已近半月，对其办事，还是颇为放心的。
“诺！你、你，留下，其他人，随我走。”
吴钺面色肃然，恭声一诺，随手点了两人留下。
他领上其他玄衣汉子，伴随几声呼喝，一行人便朝着官道另一侧疾驰而去，转眼消失在道路尽头。
官道上，只余下三骑不紧不慢朝着金陵方向回返，沐浴着春日残阳，马蹄声踏踏轻响，颇显得，宁静安详。
郑弘毅随着马身颠簸，目光前望，似已看到金陵城中，那巍峨挺立的杨国公府。
“杨七郎，可惜你……”
他口中无声张合，念着谁也听不清的话语，行进间，似忽然想到什么，不禁一笑，喃喃出声：
“不过，我倒很想知道，表弟此番出手，你又当，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