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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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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缓移向正午的太阳突然钻进一片厚厚的云里不露面了,县城郊西那座山脚下的坟茔地边上,俊俊身旁放着一把铁锹,正跪在一个墓穴旁葬衣,身边是一摞子大杜入伍前春、夏、秋、冬穿的几套粗布衣服,手工做的布棉鞋,牛鼻子单鞋,衣鞋虽然破旧,看上去干净整洁,显然单的洗烫过了,棉的也是拆洗过。她含着眼泪,分春、夏、秋、冬穿的衣服往墓穴里摆放着,即使在身边也听不清她抽搐的嘴在叨念什么。她叨念着,摆放完衣鞋拿起铁锹要埋葬时,眼前一阵模糊,仿佛穴里的衣物就是大杜,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惊得身后杨树上一群乌鸦呼啦啦飞走了。她一抬头,发现豆腐坊的大工匠梁大客气和她的女儿梁青草已经站在身后,竟不知有多久了。

“俊俊姑娘,你就别这么折磨自己了。”梁大客气一句悲愤里显露着为人客气的本能说,“你既然已经许给了许局长家的儿子许家福,就认命吧,实话说呢,也不错嘛……”

梁大客气是县豆腐坊有名的大工匠,他用卤水点豆腐高人一筹。他私营的时候,同一锅豆腐脑能点出三盘不同的豆腐,特别是春节前,他的豆腐坊门庭若市,忙得不可开交,做出的豆腐多种特点,买豆腐的说是炖着吃,他有硬朗炖不碎的;说是炸豆腐泡吃,他有浸油少又出锅快的;说是要吃冻豆腐炖猪肉粉条和酸菜的,他有冻后一进锅满是蜂窝的,这般手艺别人想学怎么也学不到手。他为人多半辈子总是那么客客气气,就像点出各种豆腐一样,能为各种矛盾劝和,能为各种烦心事儿的人去劝解。在小小县有个说法,要是梁大客气去劝说的事情都劝不成,别人就不要再去劝了。那时候他太忙,很难请到,现在好了,变成国营了,豆腐和粮食一样也是凭票供应,做豆腐不须那么多花样了,也就好请了。

“梁大叔,”俊俊擦擦眼泪问,“是不是许家让你来的?”

梁青草在一旁接话说:“俊俊姐,不光是许局长家,你家大叔大婶也让我爹来劝劝你呢。”

“梁大叔,青草妹妹,太难为你们了。”俊俊说,“我知道你们要说啥,我爹我娘也说我多少次了,我不是不给你们面子,这事非同小可,不这样,就是嫁到许家再荣华富贵,我心里永远不会安省。倒不是要报杜家养育之恩,大杜哥这人太好了,我太爱他了,他也太爱我了,我俩虽然没拜天地,可是,心里已经拜了,谁说也不行。你来说媒我同意了,有言在先,我就是要按着习俗办事儿,必须当寡妇下午来娶我,这条件他许家要是还犹豫,来得及,那就退婚!”她悲哀的语气里一通连珠炮,让梁家父女无须再重复,简直无言以对。

“俊俊姑娘,”梁大客气笑笑说,“大叔理解你的,受他们之托来找你的时候我就没有信心。走,回去吧,日头要当天了,过一会儿许家就该来接亲了。”

梁青草扯起俊俊的胳膊说:“俊俊姐,我爹说的是,回去养养眼,别泪渍渍的。再说,也得装扮装扮,我还要给你做伴娘呢。”

俊俊瞧不着云彩里太阳,猜不出啥时候,坚持要把这坟填上,梁大客气只好从他手里拿过铁锹帮着大铲大铲地掩埋起来。梁青草见爹累了,就接过铁锹也掩埋一会儿。

梁大客气、青草扬土,俊俊站在一旁瞧着,眼泪随着一锹锹往坟穴里扬的土滴落着。她擦擦眼泪急忙抢过铁锹说:“梁大叔,还是让我多埋几锹吧。”

车站派出所哪能有单间办公室供大杜在那里禁闭反省呢?还需要安置留下负责监护的两名志愿军战士,铁路派出所哪能承揽这种事儿呢?时下,志愿军的威望很高,所长和两名警官不过是让谭团长那威势给镇住了,还有,县里开过大会,县长大讲要热情接待过路的志愿军英雄部队,一再要求,什么有求必应,所长也就稀里糊涂接受了。

志愿军换乘的专列缓缓启动了,所长和一名铁路警察正琢磨怎么实施这关禁闭的任务,候车室门口突然传来了哭嚎的呼喊声:“小偷抢我的钱包了,小偷抢我的钱包了,钱包里有我出差的粮票呀……”

所长和那一名警察急忙跑出候车室,小偷已嗖地跳过铁栅栏进了站内,他横穿了缓缓启动的火车前头,追赶过来的人被火车截住。这时,紧跟着蹿出来的大杜见所长要从候车室进站台去抓小偷,嘴里嘟囔一句:“嘿,等你俩进去黄花菜都凉了。”他一个箭步飞跑到铁栅栏跟前,像跨栏运动员“嗖”地越了过去,飞步上前一把抓住了正要越轨的小偷。火车猛刹闸没有刹住,铁轨上冒着火星,发着吱喳吱喳的声音一驶而过,这就是阅兵团乘坐的专列。大杜紧紧抓住小偷的头发,发现专列里谭团长正奇怪地探头窗外,手点划着听不清在说什么,大杜挥着一只手喊:“谭团长,等一等……”

火车扇出一股强风呼啸着疾驶而去。

所长和警察跑了过来,被抢的女同志也拎着兜子跑了过来,诉说着小偷抢的钱包里有出差用的粮票,要是抢走了,那可把我坑苦了。所长从小偷手里拿过钱包,让女同志看看钱包里东西少没少,女同志说没少。所长和那名铁路警察,还有后赶来的两名负责监护大杜的一起押着小偷向候车室走去,手里拿着钱包的女同志东瞧西瞧,自言自语地说:“那位抓小偷志愿军同志呢?我得感谢感谢人家呀。”所有人都东瞧西瞧,不见了大杜的影子。所长对两名志愿军战士说:“不好,大杜跑了,这你俩怎么没看住呀。”

两名志愿军战士顿时傻了眼。这个说方才听大杜喊,十有八九是想要去北京追部队,藏起来再坐别的火车去。另一个说,那就等下一趟去北京的火车上搜……所长说:“也不一定,兴许跑回家了呢……算了,我看不用找了,这个大杜也不是省油的灯。谭团长要是问,就说跑了,我们有什么招儿!”两名志愿军说:“那我们也回去了,别误了我们的事儿。”

大杜趁所长那些人把注意力集中在小偷身上的时候,悄悄溜走了。他出了站台不时回头瞧瞧,不见有人来追,便放慢了脚步,想起了那名女同志呼喊“那钱包里有我出差的粮票”,叹口气:唉,怎么到处都是粮票粮票的?

粮票?又是粮票……怎么,这抗美援朝一去好几年回来,到处都是粮票粮票的!他并不是不相信在站前饭店吃馒头要粮票是真的,心里越琢磨越纳闷儿,农民有力气种地打粮,城里人做工挣钱买粮,有买有卖,价格愿卖愿买,两厢情愿的事情,要哪门子粮票呢?没去朝鲜战场的时候,老爹凭着那把裁缝手艺挣几个子儿,大街上还能花五分钱买个火烧夹肉,这可倒好,没了,没了,看来是有钱也别想吃饱了,这主意不是和我“大肚子”作对吗?他撒眸半天,也没见一个卖火烧的,怒气呼呼直冲头顶:国家,国家,国家哪个爷们儿出的这一招呀,买馒头要粮票还得照价交钱,这不是脱裤子放屁,没事儿添事儿吗?

他气嘟嘟进了商店,琢磨着怎么也得给老爹老娘和俊俊买点见面礼回去,一看那蛋糕、饼干油汪汪很惹眼,走上去让店员一样称二斤,他拿出一元钱算账,店员推辞不收,说一斤蛋糕除了要两毛一分钱外,还要四两粮票,一斤饼干要两毛三分钱外,还要半斤粮票。大杜气哼哼地问:“下馆子吃饭要粮票,怎么买饼干、蛋糕也要粮票?”店员解释说:“志愿军同志,粮食统购统销了,这饼干、蛋糕都是粮食做的,当然要粮票了。”他见布匹部那里有各种布料,萌生了新的想法,瞧着一块花布料琢磨,那就三块钱给家里人都买是不可能了,自己爹娘好说,光给俊俊买一块做件花布衫吧。布匹店员看见他在糕点部没粮票的扫兴劲儿,大杜刚开口说要扯七尺花布,店员就问他有布票没有?他说没有,店员摇摇头说,没有不行。他问这布哪来的?店员说国家批发的呀,每年年初发布票,每人242尺,他一听这数字急了,什么怪数字,怎么还242尺,要么24尺,要么25尺。店员耐心地说,志愿军同志,这个你和我们说不着,国家就这么发的。他无话可说了,走到烟酒糖果部气哼哼地指着柜台上的瓶装酒大声问:“这酒要不要粮票和布票?”店员笑笑说:“酒怎么能要粮票、布票呢?不搭边呀。志愿军同志,你买几瓶?”他买了两瓶北大荒酒,又到水果部还是那套怪怪的话,又买了两斤苹果,气哼哼,大步流星地朝家里走去。

县城大街上呈现一派祥和的气氛。他出了商店,回头瞧瞧,左右又瞧,见没人跟来,放心些了,心想,就是谭团长安排的人追来,也不回去,让蹲禁闭就在家里蹲!

大杜一手拎苹果,一手拎两瓶北大荒牌白酒,大步向家里走着,常有路人关注一下他,他却不去关注任何人。

见迎面来了熟人就低下头装不认识走过去,总之,这不顺心的时候是谁也不想见,他自己也说不清,是生服务员的气,还是发泄对粮票、布票的不满。有很熟的人认出了他,招呼两声,他就装没听见。说什么呢?没啥说呀,他尽管不在意周围,感觉这小小县最大的变化是街面上没有过去背包带孩子来闯关东的了,也没有沿街乞讨的了。要说他认字不多,大面上字也认识不少。解放那年,县里开展扫文盲活动,和俊俊一起上了识字班,在朝鲜战场不打仗的时候,有专门的文化教员教识字,讲课文,墙上那些“听毛主席的话,听党的话,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庆祝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的伟大胜利”、“社会主义就是好”的大标语他都认识,也能理解,也满心接受,什么“粮食统购统销政策就是好!”就接收不了了。

他心里嘀咕:好在哪儿呀?好得有钱都买不着了,还叫好吗?这和社会主义好能对上号吗?对了,回家看一看,报个信儿,我还是要去北京参加阅兵式,难道你谭团长不让我去我就不去了吗?等着吧,我去找自己的首长,听说在北京当了什么大官儿。回家看爹娘、俊俊一眼,就立即去北京赶队伍,来得及,他们要集训一个月呢,到了北京顺便问问这统购统销是什么理儿?旧社会粮商囤粮是为了憋钱,可贵贱有钱能买到呀,如今有钱买不到了,现在谁在囤粮?饭店里,还有商店里的店员口口声声说是国家定的,国家不就在北京吗?毛主席肯定不会干这种事儿,那我去问问,这国家是谁?非和他掰扯出个理儿来不可!

大杜心事重重地径直大步走着,过了中心大街十字路口才发现回家忘了拐弯儿,真是不想见到谁偏碰上谁,一转身,梁大客气小碎步跑过来一把拽住他,怔怔地干嘎巴着嘴说:“你……你……”然后就再也说不出来了,大杜笑笑说:“客气大叔,你是说我光荣了吧?我没光荣,这不活着吗!活得还挺好呢。”

梁大客气“啊啊”两声,惊愕的脸色变了过来一些,客气的样子点点头问:“大……大杜,你,吃了吗?”

“客气大叔,”大杜笑笑说,“你老这些年还是没改口,和谁一见面就是这句老俗话呀?”他不想回答吃了,还是没吃,站前吃的这顿馒头太糟心了。

“噢,惯了,惯了。”梁大客气转身就准备走。大杜举举装苹果的网兜儿请他吃苹果,他摆摆手表示不吃,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杜拐出胡同口,清楚看见自己家前面那棵壮壮实实的孩儿树了。从那边隐隐约约传来了娶亲的唢呐声,他抬头看了看天空的太阳,大约是正午,心里纳闷儿:是谁家的寡妇出嫁呢?越往前走,唢呐声越急,他发现像是在自己家门口,一下子就懵了,急忙迈着大步细瞧,没错,果然是自己家门口。只见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孩儿树下还停放着两台鸳鸯轿,吹鼓手面前立着一杆测日杆。想起来了,他小时候看过这种热闹,出嫁的寡妇就以这杆子的影子为主,当影子最短时视为中午,再稍微西斜一下说明过了午,寡妇才肯出门上轿。旁边站着一个巫婆,她面前还竖立着一个纸人,身材高矮,粗细都是仿他大杜做的,巫婆要在新娘出门时把这纸人点着烧掉,还会像跳大神一样连蹦带跳,嘴里要不住的念叨些什么,直到鸳鸯轿远去,纸人变成了灰烬,表示寡妇嫁走了,死去的男人魂已被烧跑了,不会再去纠缠寡妇的新夫了。

纸人点着了,新娘带着盖头被人扶出了门槛,喇叭匠吹得更欢起来。

大杜万万没想到会遇到这场景,不相信也得相信,他明白了,这是家里人以为他光荣在朝鲜战场了,满县城的人都知道俊俊是自己的媳妇,要当寡妇出嫁。他一眼看清新郎是许家福时,顿时怒火万丈,一个箭步上去踢飞了点燃的纸人,一把抓住许家福的脖领子大声怒斥:“好小子,你真他娘的胆肥了,敢来娶我的老婆……”

巫婆惊慌失措,耸肩扬手,全身发抖,大喊:“活见鬼了——活见鬼了——”

一些抱孩子看热闹的妇女、老人慌张地惊叫着跑走,有的跑出几步站住又转身看这突如其来的事故,都莫名其妙,是大杜没死呢?还是真的有鬼呢?

许家福使劲后闪身子挣脱着说:“大……肚……皮,你……你不是……死在朝鲜战场上了……吗……”

大杜抡开胳膊左右开弓,对准许家福就是两个耳光,接着问:“你小子好好品尝品尝,这是不是没死的人才能打出的滋味儿?”他又要抡胳膊伸巴掌,俊俊甩开盖头怔怔地拽住他说:“大杜哥,你……你……你还活着呀?”杜裁缝、杜丽娘从屋里慌慌张张地赶了出来,一个喊“大杜”,一个喊“大儿子”,老两口一人扯着大杜的一只胳膊,杜丽娘急切地问:“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儿呀?”大杜忙说:“爹、娘,没有闹鬼,你儿子死里逃生回来了,还要去北京参加国庆阅兵呢!”

围观的人见此情形又都围过来,那巫婆见此灰溜溜地走了。

杜裁缝、杜丽娘顿时老泪纵横,正不知道说什么好,许家福的父亲许金仓带着梁大客气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原来,梁大客气在县中心大街碰上大杜以后,就急急忙忙赶到许金仓家。他本来也是受请要去帮忙操办娶亲的,见此情形便加快了脚步,见到许金仓说了见到大杜的情况,许金仓乍一听就感到不妙,听说大杜回来了,也知道他有副驴脾气,从心里有几分打怵。梁大客气站在和两家关系都不错的立场上说:“去,咱们必须得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别出大事儿呀。”许金仓一想也是,出了大事惹出乱子,那可就丢人了,他腰杆一挺,自己给自己壮胆充气:他大杜也就是名志愿军呗,身上有几个弹眼儿又能怎么地?凭我这县粮食局长的身份就带几分威呢。跟随着梁大客气边走边说:“客气大哥,到时候争吵不下,你要分个是非呀,可不能东客气西客气和稀泥……”梁大客气尽管点头哈腰,他心里却有数,且不说大杜这小子驴,你许金仓是局长,杜裁缝在县城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再说,我们又邻居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不会那么轻易地向一家偏一家的。再说,当初不同意女儿青草嫁给大杜,就已经留下瞧不起杜家的酸味儿了,再往深里得罪就结仇了,再说,我梁大客气也不是干那种事儿的人。

许金仓赶到现场一看这紧张的气氛,有几分发懵,许家福在轿旁捂着腮帮子一副委屈的样子,见他一来,有了精神头,叫了声“爸”,刚要开口说什么,许金仓已感觉出大杜已经动武了,儿子挨打了,脸上、眼里闪过一片愠色,就像没看见大杜一样,立刻笑嘻嘻直冲杜裁缝而去:“亲家,我这么叫没毛病吧?”

“没……没……”杜裁缝慌张地不知道如何是好了,“许局长,进屋,有话进屋说吧……”面对这场面,他就没敢正面回答,也就没有叫声亲家。

杜丽娘往日一口一个亲家,眼下话到嘴边就是吐不出来了,也这么说:“许……局长……是啊,快进屋,进屋说吧……”她也预料到,儿子肯定不会让许家福把俊俊娶走的。

“胆肥了!”大杜转过来,又气又急连纽扣都不去解,“呲”的一声撕开衣服、又扯开背心,露出一片片伤疤,用手使劲拍得啪啪响,“好啊,撬媳妇撬到我当兵的头上来了,许局长,当局长了,什么长,老子也不怕,你也不看看我是谁?”

许家福憋不住了,指控俊俊:“俊俊,你说,我是撬,是撬,是撬吗?”

俊俊不知如何是好,瞧着大杜那架势难说会再闹出什么大乱子,刚说了句“大杜哥,不是,不是……”大杜给了她个没脸:“给我住嘴,还没轮到你说话的时候!”杜二似乎忍了许久,脸涨得通红,在旁边加杠子说:“大哥,不管这不是,那不是,你和俊俊姐的军婚是受法律保护的——”

“噢,杜家老二上了几天识字班长见识了?”许金仓给了杜裁缝两个人一个冷脸,根本不往屋里去,嘿嘿一笑,有点冷嘲热讽的味道对杜裁缝说,“看来,你们心里是有小九九了,叫了那么长时间亲家,都不敢叫了,好,我也不叫了,杜老兄,孩子们都在说些气话,咱先抛开这个不说好不好……”

“好啊,好……”杜裁缝虽心灵手巧,嘴本来就有几分笨,虽说不出什么,其实也是从心里觉得儿子驴了这一阵子,不好在许家人面前辩理,再说,许金仓又是粮食局的局长,在这缺粮的年月里,是个腰直嘴硬的干部,从心里就怵他,只好顺着他的话往下接,“你说,你说……”他知道俊俊在大儿子心里的分量,此时,“亲家”两个字就是从肚子里往外蹦,也蹦不出来了,这副尴尬的样子,已经让许金仓看透了。

“杜老兄……”许金仓抓住这两个字眼不松口了,“大儿子回来了,首先是高兴呀,我都从心里往外高兴,再说,你这大儿子也是为国家立了功的人,他一见面开张就打了家福,这也不怪他,古代不是有句老俗话吗,说的是任何仇恨莫过于‘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这可能是天下最不能容忍的了,别说你家大儿子还有那个驴脾气,要叫我呀,乍一看这场面,说不定干出什么混账事儿来呢,可以理解,咱们都这把岁数了,还解不开这点事吗?你大儿子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呀,一口一个撬,多难听,这说明你大儿子不知根儿,也不知梢儿,不知不为过……”

杜丽娘在旁边一听,松了口气说:“许局长,……你是见过世面的人,懂情理,懂情理。”杜裁缝已经从这些话里听出门道了,抢话说:“你听着,别插话。”梁大客气却是谁说都笑哈哈点点头,躬躬腰,一副和善的样子。他女儿梁青草聪明伶俐,也看出了门道儿,特别是从杜家一家人的口气、脸色来判断,他们是一心想留下俊俊,退掉和许家这门亲事,而许家却要把俊俊娶走,这种情况下,这个会客气、会说圆场话的父亲恐怕再会圆事儿也圆不成了,已经僵到这个程度,明摆着两家的愿望只能满足一家,怎么地也圆和不好,这回可能要得罪人了。她在身后一个劲儿地拽梁大客气的后衣襟角儿,暗示他少说话,顺其自然。

“杜老兄,咱家老二当然话里带气,在理呀,可以理解,老大说的也是,谁敢撬军婚,那真是胆肥了。”许金仓和风细语地话锋一转,直冲大杜而去,“老大呀,可是,家福与俊俊结缘不为过,谈不上撬,也在理呀。他们是在有上头情报说你在朝鲜战场上光荣了的前提下才求婚成婚的,再说,我也打听了,军婚是指既成婚姻事实,结婚过日子了,或者是有订婚照了,这两条你都不占,你大杜和你家老二说的军婚,只是指口头约定的娃娃亲吧——”他说着从兜里掏出许家福和俊俊的结婚登记证一晃说:“照说,至少这个可是承认他俩已经是合法夫妻了呀——”

大杜刚要发火,被梁大客气一把拽住了。许金仓转脸对梁大客气说:“客气大哥,你是红娘,又是咱小小县城公认的会劝和的明事理人,总不能这么僵持着,你说怎么办吧?”

看热闹的人瞧着大杜那虎视眈眈的样子,都捏了一把汗。梁青草刚才拽梁大客气,不让他说话。这回,许金仓一下把球踢给他了,他梁大客气知道自己是骑虎难下,不想说也得说了。

“杜家、许家两家老弟,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我就不客气了。”梁大客气嘴上这么说,还是对着杜裁缝、许金仓各点点头,同时躬着腰,一副客客气气不偏不向的神态说,“这件事情说难也不难,两家从两个方面讲的,都无可非议。一方面是老杜家从情分上讲,这谁都知道,杜家夫妻俩从孩儿树下抱养俊俊就是要做童养媳,从比一根筷子长不多少的娃子,长成这么个如花似玉的俊闺女,不容易呀,俊俊姑娘和杜家的情分大了去了,再说,俊俊和大杜这孩子呢,吃一锅饭,亲亲热热一起长大的,懂事起就成了情人。别说孩子们中间了,就连我们这些大人,那些听说的,见到的这两个孩子要好的故事就不老少,看来,老人的情分给两个孩子造成的情缘深着呢,如果没有大杜在朝鲜‘光荣’这一说,俊俊怎么也不会同意嫁给许家。人家许家呢,是祖祖辈辈就有头有脸的人,俊俊姑娘再漂亮也不会来娶,人家堂堂粮食局长的公子,怎么能干这种事儿呢?!支援前线粮食,工商业改造都听政府的话走在前头,多体面的人家呀。当然,自从许家和杜家有这门子亲事来往,也有些情分了,这情分还是远没有人家杜家老的和小的,小的和小的那情分深、情分大呀,许家要是成全杜家这份情分呢,就把婚退了;杜家呢,把收人的彩礼一点不少地退回去……好办,好办……”

他话到这里,娶亲场面的气氛格外紧张起来,所有的人都瞧着许金仓、许家福,都想听他们怎么回答,没等有音儿,俊俊一头扑在杜丽娘怀里呜呜大哭起来,啜泣着喃喃地说:“娘,这样好,可是,许家那408斤粮票……”

大杜骤然间听到了俊俊说什么“粮票”的字眼,正要上前去问,梁大客气转身迈过一步客客气气地说:“俊俊姑娘,你是不是想退婚呀?”俊俊不吱声,梁大客气问:“那就是顺其自然,嫁到许家去?”俊俊还是不吱声。

“喂喂喂,我的梁大客气老弟,”许金仓表现出了不满意,着急地说,“有你这么劝说事儿的吗,你不是说两方面都无可非议吗?我这就有非议了,怎么让我觉得你的身子在往一边歪呢?”

“许局长是两方面娶俊俊都无可非议呀,我问出姑娘心里是怎么想的,掂掂和我想的一样还是不一样,我不就有底儿了吗?”梁大客气一转身对着许金仓笑,点头带躬腰,客客气气地说,“你听着,你听着……”

许家福在一旁不耐烦了:“客气大叔,别客气了,赶快捞干的,你就快说吧,当事者迷,旁观者清,你是什么意思?”

“我说,我说——”不管别人怎么着急,梁大客气还是不忘点点头,客客气气地鞠躬弯腰,“这另一方面呢,就是从理份上讲了,许家确实是得到官家的消息,大杜在朝鲜战场上关荣了……”他指指杜家门檐下挂的“革命烈属”牌匾接着说,“官家,这是官家的消息……”他说到这里,大杜简直要暴跳如雷:“哪个官家?等着,我去找官家!”梁大客气不急不慢地说:“杜家大小子,怎么找官家那是你以后的事,你听我把话说完,许家托我去你们杜家去提的亲,这里不存在你说的‘撬’的问题,开始俊俊根本不表态,可能是为了你,想就这么独身一辈子了,可后来家里出了事儿,什么事大家都知道,我也不说了,杜家人不管心里怎么疙疙瘩瘩不舒服,终归是和我点头了,彩礼收了,还在民政登记了,成合法夫妻了。从这方面讲,许家在理上……”他慢悠悠扫一眼杜家人接着说,“杜老弟一家要是认这个理儿呢,那就得顺其自然,按既定的办了……”

“梁大客气,你太客气过分了吧?”许家福指着梁大客气说,“你是媒人,我爸爸让你来断断官司,你一个球两边踢,这不等于没说吗?”

顿时,在场的人也议论纷纷起来,这个说“大客气呀大客气,可真是个大客气”,那个说“人家大客气就是对谁都客气,不得罪人”。这么一来,现场舒缓了的紧张气氛又紧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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