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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自左右两边分开，让出了一条路。
原是陈轸走了过来，冷肃着神色，负手在背后。
窈窈一看到娘的眼睛，不由自主就打了个冷战，如偃旗息鼓般蔫巴了下来，赶紧躲在了元无黎身后。
“诸位见笑。”陈轸目光严厉，示意学生们都先散开。
等人散得差不多了，她板着脸对向窈窈：“给四皇子道歉。”
窈窈把头扭成了拨浪鼓，一个劲儿地往元无黎身后缩去。
“道歉。”陈轸的话音更加冷沉了。
娘从不会当着众人的面训斥孩子，所以窈窈就觉得啊，只要自己一直抱住殿下哥哥这条大腿，就可以逃避娘的管教。
“太傅莫怪，也是学生的四弟言语不当在先，”元无黎下意识顺着窈窈、将她往后揽。
他看向元晙信，缓声道：“四郎，我知你言辞并无冒犯的本意，但说者无心、听者闻之未免难过，往后与人交谈，宜慎重把握好分寸。”
元晙信点头，“是，兄长说的是。”他一向崇敬自己这位兄长，现在听了兄长的话，再冷静下来想了想，觉得自己的确也有问题。
“对不起，我说错了话，没有骂你的意思。”元晙信诚恳地对戚窈窈说。
窈窈仍把脸埋在元无黎的后腰，双臂一圈、抱紧了他，任凭他如何往外轻推，她都执拗着不愿让步。
“看你把他脸咬的……快出来，也道个歉……听话，这是礼貌……”
元无黎不舍得使多大力气，也从来对窈窈冷硬不起态度，便只温声细语，好说歹说。
“太子殿下，小孩子的脾气最是惯不得，”陈轸严肃道，强势地拽过窈窈的胳膊，“越是娇纵她，越将她惯得没个正形，长久以往，只会害了她。”
窈窈记得那天，娘罕见地缺席了午后的讲经，径自拽着她回了家。
一进屋，娘“砰”地一声甩上门，窈窈只听到木门重重关拢地声音，然后就被娘扯过来打了屁股。
她哭得很凶，鬼哭狼嚎一样，娘咬了咬牙，打她打得更狠了。
“带你去国子学是为了什么？！”娘不再刻意压低声线，而是用着本音尖利呵责：“让你能自小多把心思用在学业上！让你能多跟旁人学些好！你呢？才一会儿功夫没看住，就又去贪玩了——”
“我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嘛！”窈窈哭着大喊，“学也学不懂，学有什么用——”
娘听了，又一个巴掌落下来，气急道：“望你翱翔展羽翼，你却偏做那蓬间雀！”
窈窈不懂什么是蓬间雀，猜着娘是在恨铁不成钢，指责她没志气。
“可我是女子啊，读再多的书都没有出路……”
窈窈用力揉着眼睛，哭号道：“就算是娘这么厉害的女子，不也还得扮成男人！”
就算是戚令珍，能获得地位，能获得尊重，不也都是因为扮作了男人？女人在这世道中，是失语的，是没有出路的啊！连七岁稚子都看得出的端倪，娘怎就不承认呢？
身前，娘明显狠狠怔愣了一瞬，却又很快回过神，哑声低吼。
“我扮男装居高位！就是为了有一天——你，还有天底下其他女子，能不必靠着扮男装才能有所成就！”娘的眼睛很红，红得仿佛能滴出血。
她嘶声力竭般从喉咙里挤出每一个字：“就是为了——有一天，女人能有话权，能有出路！”
自从成为当朝太傅，她始终在为女子争取与男子同等的权利和地位，哪怕对抗的是整个父权统治下的势力，哪怕对抗的是世人根深蒂固的观念。
因为她相信，自己终有一天可以改变这个时代，可以改变女人的困境。
她选择成为“男人”，就是为了有一天，女人不必再成为“物品”、或是成为“男人”。
“可是，娘，只有读书，才是唯一的正业吗，”窈窈问，“我只是读不好书，但我还能做好多别的事啊，我喜欢作画，喜欢下六博，喜欢做好吃的，喜欢山山水水……”
娘屈指敲在她脑门，“唯有学识能成为你的底气，你可以不用，但不能脑中空空。”
“窈窈，人活在这世上，是要有股闯劲儿的——你不能总先给自己找好退路，那是将自己放低了。”
平复了一下心绪，娘轻扳过窈窈肩头。
“你方才，又在人前胡说些什么？”娘仿佛疲惫地叹了口气，“说什么长大以后，要当太子妃？”
窈窈擦干了泪，说，是呀，我就是要当太子妃，这不能成为我的前路吗？
“你就这点出息？”娘比刚才看上去还生气了，“不愿意用功读书，不想自己拼出前路，倒想着去上赶着给谁做附属品？”
“可我就是想……一直一直都能待在殿下身边呀……”窈窈委屈，不明白娘为何发火。
娘知道，她对太子只是小孩子最天真的那种喜欢，就像喜欢阳光喜欢糕点，喜欢一切美好的事物。
但娘的顾虑远不止这些。
沉默片刻，她道，“往后，不要再同太子来往频繁了。”
“为什么！”窈窈惊叫。
“窈窈，世上许多事，你现在还小，也许无法理解，但娘还是……该与你说一说，”娘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觉得，太子为人怎样？”娘问。
窈窈眨了眨眼，“很好呀，殿下在我心里和娘一样，都是好人，”她翻遍脑海试图找出一个贴切的词来形容。“是——君子！”
“嗯，君子，”娘苦笑着点了点头，“正因如此，他的处境，只会愈加严峻危险。”
“为什么呢？君子不是好人吗？好人怎么会危险？”
“世上有这么句话，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娘说，“君子之道，总如逆旅。他的背后空无一人，身前又白雾茫茫，但凡有分毫不测风云，便只会似那无根蒂的浮萍，飘摇沉浮，”
“太子明慧强识，仁政爱民，不是所有人都会为此开心，”
“一个王朝的储君，最忌讳的，就是过于君子之仁，低估了世态险恶、人心难测。”
那时候的戚窈窈，是无法全部理解娘这些话的。数年后，不经意间回想起那一天，她才猛然觉出一股强烈的酸涩，从牙齿一直酸涩到了心底。无法释怀的压抑。
“窈窈……”娘忽然轻声唤她。
窈窈看着娘眼里蓄满了泪水，看着娘一把将自己搂紧怀里。
“对不起……”娘在颤抖，泪打湿了窈窈的衣领。
那是娘第一次在戚窈窈面前落泪。她没有解释为何突然这般悲伤。
那一声对不起，窈窈再也没法知道，它包含了何意了。
娘道歉，也许是因为今日打她太狠了，也许是因为今日四皇子说窈窈“没爹没娘”刺痛了母女二人的心扉，又也许还有别的缘故……
窈窈当初没有问她。
再也，没处去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