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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甲戌年的深冬,我又一次踏入太姥山。山路上残雪未消,石阶覆着薄冰,踩上去咯吱作响。远远望见老钟的茅庐还像去年那样隐在竹丛里,屋顶飘着袅袅青烟,空气中浮动着一丝沉郁的草木香——那是陈茶遇火才有的独特气息。
推门进去时,老钟正蹲在火塘前拨弄枯枝,塘中火焰噼啪跳跃,陶壶里的茶汤咕嘟咕嘟冒着泡,琥珀色的汤汁在火光下透亮如蜜,蒸腾的热气里裹着陈香,像是梅雨季里老木头的味道,又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咸鲜,仿佛藏着大海的呼吸。“来得巧,刚煮上十五年的老银针。”老钟抬头打招呼,皱纹里盛着笑意,随手从墙上取下两只粗瓷碗,碗沿磕着不少缺口,却洗得发白干净。
茶汤倒进碗里,红亮的色泽让我吃了一惊——原以为白茶该是清淡的,不想这陈茶竟如琥珀凝脂,细白的茶毫在汤中浮沉,像落进秋水里的月光。凑近细嗅,先是一阵沉厚的草木香,接着是隐约的蜜饯甜,再深吸,竟有海风掠过沙滩的咸涩感,层层叠叠在鼻尖漫开。抿上一口,初时舌尖微涩,像触到了岁月的棱角,可这涩意转瞬便化了,甘润从舌根翻涌上来,如同春雪融化渗入泥土,喉间渐渐泛起绵长的生津,连呼吸都带着暖意。
正闭眼细品,忽然一阵眩晕,火塘的光影在眼前模糊起来。再睁眼时,竟似置身于千年前的海湾:沙滩上停着十余艘木船,船身漆着朱红,船桅上飘着绣有太姥娘娘的白帆。岸边茶农们背着竹篓,篓里整齐码着用蕉叶裹好的茶砖,正与高鼻深目的番商比划手势——番商们堆起雪白的盐袋,茶农便抓出几把茶叶放在船头,算作敬给海神的礼。我看见一艘大船的底舱里,茶砖码得整整齐齐,咸湿的海风从木板缝隙钻进来,与茶香缠在一起,在漫长的航途中慢慢酝酿出岁月的味道。船头站着位老茶农,捧着竹筒喝茶,望着远处的岛屿说:“这一船茶到泉州港,能换十船盐,山里人冬天腌菜就不愁了。”话音未落,场景突然消散,我又回到了温暖的茅庐,火塘里的木柴“啪”地炸开火星。
“方才见着的,可是祖上以茶换盐的旧事?”我握着还温热的瓷碗,声音里带着惊讶。老钟往火塘里添了根松枝,火光映得他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听老一辈说,宋元时候海上跑船,白茶就是硬通货。番人爱它经得住海上的潮气,放上几年不坏,再说晕船的人喝上一碗,立马神清气爽,比金银还实在呢。”他指了指墙上新挂的半幅旧画,画面上港口千帆竞发,虽然颜色斑驳,仍能看出船头供奉的太姥娘娘像:“三年前暴雨,母树底下冲出半块茶砖,砖面上‘太姥’两个字还清楚着,白毫都没褪,想来是先人藏下的,给咱们留个念想。”
说话间,老钟又往壶里续了水。第二壶茶汤色更深,像深秋的枫叶,香气里多了股干果的甜,喝下去时,回甘来得更久,仿佛把千百年的海风、船工的号子、山民的守望都煮进了这碗茶汤里。我忽然想起徐霞客在游记里写各地茶事,多记山川云雾滋养茶味,却少有人提这海上茶路的艰辛——原来白茶的回甘里,藏着的不只是时光的沉淀,还有山海相连的故事:它曾是船上的良药,是市集的硬通货,是山民们用肩膀担起的生计,是渡海者在风浪中托付的希望。
临别时,老钟用陈年桑皮纸包了一小包茶叶塞给我,纸面上还留着淡淡的茶渍,摸起来糙糙的,像是摸着一段旧时光。踏雪下山时,月光照着山间的茶树,枝桠上的残雪闪着微光,忽然明白白茶最动人的地方:新茶如少年,清鲜明亮;老茶如长者,沉厚包容。这十五年的陈香,是光阴酿成的故事,是太姥山的云雾、东海的海风、先民的汗水共同写成的篇章,当茶汤在舌尖化开,回甘涌起的那一刻,千年前的帆影、盐袋的雪白、茶农的笑容,便都随着这碗茶汤,在时光里慢慢苏醒了。
回到住处,笔墨间似乎还萦绕着老茶的香气。忽然觉得,太姥山的白茶何尝不是一部活的游记?它的每一道汤色、每一缕回甘,都是天地与人共同谱写的传奇,等着后来者煮水相问,在氤氲的茶雾里,翻开那些被时光封存的、关于山与海、人与茶的古老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