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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爸爸是做什么的?”
“是村里的村长。————你若是一位画家,那你可以不必上旅馆去,我就马上带你回家去吃午饭,饭后你可以和爸爸商量商量一切的事情。”
“是不是关于教堂的画的事情?”亚诺儿特笑着问她。
“当然是的,”小姑娘很认真地答他,“那你就非要住在我们那里不行,总得和我们住一个很长很长的时期,直到我们约定的日子再次到来,而那些画点染完成的时候。”
“盖屈鲁特,这些事情让我们慢慢地往后再说,”青年画家一边很忙碌地在调使他的铅笔,一边说,“我且问你,假如我有时候,或者竟是常常要和你在一道,而又和你说闲话说得非常之多,那你的那位亨利不会生气的么?”
“亨利?”小姑娘说,“他以后怕不会来了。”
“今天自然不会来了啦,可是明天呢?”
“不,”盖屈鲁特完全平静地说,“他今天十一点钟的时候不来,是不来的了,直要到我们的日子再来的时候止。”
“你们的日子?那是什么意思呀?”
小姑娘只吃一惊似的诚恳真率地朝他看看,可是对他的这一句问语,她仍不回答,而当她把视线擎住罩在他们头上的高空云层上去的时候,她的眼里却现出了一种特异的痛苦和忧郁的表情,在凝视云端。
这一忽儿的盖屈鲁特真有天使般的美丽,而亚诺儿特在急于他的速写画的完成,注意力全为这事所吸引,把其他的一切都忘掉了。并且这中间他也没有多少时间。那小姑娘突然站起来了,把一块方巾向头上一抛,遮住了太阳的光线,说:
“我非走不行————这日子是那么短,家里的人,全在等着我哩。”
可是亚诺儿特也已经把那张小画画完了,用了几笔粗线,将她的衣服折痕表示出来之后,他一边就将画擎给她看,一边说:
“像不像?”
“那真是我呀!”盖屈鲁特急速地叫了一声,几乎似吃了一惊的样子。
“可不是么?不是你是谁呢?”亚诺儿特笑了。
“你要将这画留着拿了去么?”小姑娘羞缩地差不多是忧闷地问。
“当然我要拿去的,”青年叫着说,“我若从这里远远地,远远地离开了的时候,也可以常常看看想念你呵。”
“可是不晓得我爸爸答应不答应。”
“是不是说准不准我想念你的话?————他能够禁止我不想你么?”
“不是的————但是————喏,就是你要将画带去————带到外边的世界上去的话呀。”
“他不能阻止我的,我的心肝,”亚诺儿特很亲爱地说,“可是将这画留在我的手里,你自己是愿意不愿意呢?”
“我么?————那有什么!”小姑娘想了一下回答说,“假如————只教————嗳,我还是要去问问爸爸才行。”
“你真是一个傻孩子,”青年画家笑着说,“就是一位公主,也不能反对一个艺术家来将她的容貌画取而为自己保留着的呀。对你是并没有什么损害的。请你不要这样地跑走罢,你这傻孩子;我要同你去的呀,————或者你想这样使我中饭也没得吃,剩我在这里么?你难道忘了教堂里的画了么?”
“是的,那些画。”小姑娘停住了脚在等着他说;但是急急把画箧收拾起来的亚诺儿特,在一瞬之间,又已走在她的边上了,他们便比前更快地在走他们的路,走向村子里去。
那个村子却距离得非常之近,比亚诺儿特听了那破钟的声音在猜度的距离更近了许多。因为青年从远处看来,以为是赤杨树林的一丛树木,等他们跑近来一看,却是一排以篱笆围住的果树丛林,在这丛林之后深深地藏着的,在北面和东北面仍是宽广的耕地,却是那个有低低的教堂尖塔和许多被熏黑的村舍的古旧村子。
在这里他们开头也踏上了一条铺得好好的坚实的街道,两旁是各有果树培养在那里的。可是在村子上面的空中却悬着那块亚诺儿特在远处已经看见了的阴郁的雾霭,把亮爽的日光弄得阴沉沉的,致使在那些古旧灰色风雨经得很多的屋顶之上,只有些黄黄不亮、异常阴惨的光线散射在那里。亚诺儿特对这些光景可是几乎不曾注一眼目,因为当他们走近开头的几家房子的时候,在他边上走着的盖屈鲁特慢慢地将他的手捏住了。把他的手捏住在她的手里,她就和他走入了第二条街。
因与这一只温软的手的一接触,这位年轻气壮的青年竟周身感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奇异的感觉,他的眼睛不能自已地在找捉那年轻的小姑娘的视线了。但是盖屈鲁特却并不流盼过来,眼睛优婉地俯视着地面,她只在领导她的客人上她父亲的屋里去。所以最后亚诺儿特的注意力就只好转向那些对他并不招呼一声,只静默地从他边上走过去的村民的态度上去。
他开头就注意到了这一点,因为在这地方近邻的各村子里,走过的人对一位不认识的陌生人至少也该说一声“您好啊”或“上帝保佑你啊”的客气话的,若不说这些的时候,那大家几乎会把这事情当作一宗犯罪的行为来看。在这村子里却并没有人想到这件事情,这些村民只同在大都会里的住民一样,只是静默着无表情地走过去了,或只是在这里那里站立下来朝他们看看————而没有一个人来和他们攀谈一句话的。就是对那小姑娘也并没有一个人说出一番客套话来。
那些古旧的房子,那些有用了雕刻装饰着的尖顶八字式的门面与坚强的被风雨所打旧的草盖的房子,又是多么奇特呀————并且是礼拜天也不管,人家的窗门是没有一扇擦拭得光亮的,那些圆形的镶在铅框里的玻璃,看起来都是沉郁斑斓,在它们的灰垢的面上都只在那里放虹霓的光彩。当他与她走过去的时候,这里那里也时有扇把窗门开开来的,里面也有亲和可爱的小姑娘的颜面或年老有福的老婆婆的颜面在那里看望出来。那些住民的异样的服饰也使他感到了奇怪,因为他们的衣服实在是与附近各村的根本不同。此外且到处只充塞着了一种几乎是万籁无声的沉默,亚诺儿特到最后觉得被这寂寞压得痛苦起来了,所以就对他的那女伴说:
“在你们这村里难道把礼拜天守得那么严谨的么?难道教大家遇着的时候也不准交换一句客气话的么?若不是这里那里地听见一声狗叫和鸡鸣,那我们几乎可以把这全村当作是沉默的或死了的地方看了。”
“现在是中饭的时候呀,”盖屈鲁特平静地说,“这时候是大家不想多说话的,因此到晚上怕你要更觉得他们的吵闹嘈杂哩。”
“真要感谢上帝啊!”亚诺儿特叫着说,“那儿却终究有起几个小孩子来了,他们倒是在街上玩儿哩————我已经觉得在这儿有点奇怪起来了,仿佛是怪可怕的样子;在别蓄府斯罗达他们过礼拜天可不是这么过的。”
“那儿是我爸爸的家里了。”盖屈鲁特轻轻地说。
“对他可是,”亚诺儿特笑着说,“我不应该这样出其不意地在吃中饭的时候去打搅他的呀。我对他或者是一个不被欢迎的不速之客,而我在吃饭的时候呢,又只喜欢看到亲和的面色在我的周围的。我的好孩子,还是请你告诉那旅馆的地方罢,或者由我自己去找也行,大约盖默尔斯呵护村总不会和别的地方不同罢?在平常的村子里旅馆总是紧接在教堂的边上的,大约朝教堂的尖塔走去总不至于走错。”
“你是不错的,我们这里原也是和别个村子一样的。”盖屈鲁特沉静地说,“可是在家里他们已经在等候我们了,你可请不必担忧,怕他们会对你有不客气的地方。”
“他们在等候我们?啊,你的意思,是你和你的亨利罢?好,盖屈鲁特,假如今天你能把我当作亨利看待,那我就上你那儿去,和你们在一道儿住下去————一直住下去————直到你自己再想赶我出去为止。”
他不能自已地用了极感动的声气将最后的几句话说出,同时又轻轻地将还在捏着他的手的那只纤手捏了一把,盖屈鲁特忽而站住了,张大了眼睛朝他深深地看着,她就开始说:
“你真的愿意这样么?”
“一千一万个愿意。”青年画家被她的奇艳迷人的美色所征服而叫着说。盖屈鲁特可是不再回答他了,就又开始走她的路,仿佛是在深思她的同行者刚才所讲的话的样子,最后她走到了一间高大的房子之前又站住了,一条有铁栏围住的宽大的石级是引入到这房子里去的,站住之后,她又恢复了从前的那种羞缩的态度说:
“亲爱的先生,这儿就是我的住家,假如你喜欢的话,那请你和我一道走上我爸爸那里去罢,他一定会以能招你去和他一道吃饭为无上的光荣。”
当亚诺儿特能够回答她些话语之先,在石级的高头那位村长已经走出来立在门口了,一扇窗开了开来,里面有一位老妇人的亲和的颜面在向外看望而在朝他俩点头,这中间那农夫叫着说:
“可是盖屈鲁特,今天你可在外面耽搁得久了,嗳唷,看啊,她又带了一个多么漂亮的美少年来!”
“我的亲爱的村长先生————”
“请不要在台阶上叙客套罢————快请进来;肉丸子早就做好了,否则怕要硬起来要冷了哩。”
“这可不是亨利,”那老妇人在窗里说,“我不是说了么?‘他怕是不再来了’。”
“这也很好的呀,娘,很好很好!”那村长说,“这也很可以的。”对这新来者伸出了欢迎的手,他就继续说:“欢迎你到盖默尔斯呵护村来,我们的少先生,那丫头是在什么地方把你拣取了来的呢。现在请进来用饭罢,请随意吃吃————其余的事情我们往后再谈罢。”
他真不让这青年画家有一刻可以作告罪之类的话的余裕,等他一踏上台阶,盖屈鲁特将他的手放开之后,村长就很重地和他握过手,亲亲热热地将他的手夹在臂下引他上那间宽广的居室里去了。
房子里只充塞着霉败气土壤气很重的空气,虽则亚诺儿特对于德国农人的那一种习惯,就是在房子里最喜欢把新鲜空气统统塞杀,与在夏天也常常把火生起好享受那种他们以为舒服的蒸人的热气之类的习惯,是十分知道的,但到了这里,他也觉得有点奇特了。那间狭窄的进口房间,也觉得有点不大令人快活。墙上的粉刷石灰都已剥落了,仿佛是刚才很匆促地扫集收拾到边头上去的样子。在这房间后部的一扇唯一的幽黑的窗几乎是一线外光也透射不进来的,而从这房间引到高一层的住室里去的那条阶梯呢又是很旧很坏,似乎是年久失修的模样。
可是他在这里并没有可以详细观察周围的余裕,因为一瞬间之后,他的那位好客的主人已把客室的门儿开了,亚诺儿特看自己已经进到了一间虽然不高但也很宽广的房间,在这里的空气是清新的,地上还有白沙铺着,室内当中摆着一张以雪白的桌布罩好的很大的食桌,却与这古旧的房子的周围各种灰陈的设备作了一个很好的对照。
在那个老婆婆之外————她已经把窗门关上,将她的椅子移向食桌边上来了————还有几个双颊红红的小孩子坐在房间的角上;一位强壮的农妇————可是她的衣服也完全和邻村的不同————为拿了一大盘东西走进来的使女开了门。于是那盘肉丸子就热气蒸腾地放在桌上了,大家就各跑到椅子边上去享受这正合饥饿的人的胃口的饭餐。可是没有一个人坐到椅子上,而小孩子们呢,由亚诺儿特看来仿佛是都在举起了忧惧的视线在朝他们的父亲看着。
父亲走近了他的椅子,将手臂搁在椅上,只静默地沉寂地并且是阴郁地将视线低注在前面的地上。————他难道在祈祷么?亚诺儿特只看见他将嘴唇紧紧地包紧,而他的右手却捏了一个拳头在身边挂落在那里。在他的面上绝没有一种祈祷的表情,看他的样子,却只是一种顽强的,可也是未曾坚决的骄抗的神气。
盖屈鲁特轻轻地走近了他的身边,把她的手搁在他的肩上,那老婆婆也只一言不发地和他对立在那里,在用了一种幽怨哀恳的视线朝他呆看。
“我们吃罢!”那男子粗暴地说,“是没有办法的!”将椅子推了推开,对他的客人点了点头,他就自己坐下椅去,拿起那柄很大的食器来替大家分装起菜来了。
这一位男子的这种种行为,亚诺儿特真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地可怕,并且在其他各人的都在受压迫似的氛围气中他也同样的不能感到舒畅。可是那位村长并不是将他的中饭来和忧思一道吃的人。他在桌上一拍,使女就又进来,拿了许多酒杯酒瓶来,与他所倒给人的那种可口的陈酒之来在同时,食桌上的各员中间也马上都感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比以前更愉快的情怀的恢复。
那种名贵的饮品真像是化成液体的热火在亚诺儿特的血管里循流起来了————他自从出世以来绝还没有吃到像这样的好酒过————盖屈鲁特也喝了,老婆婆也喝了,老婆婆往后马上就到屋角上她的纺轮边上去坐下了,她并且用了轻轻的音调唱出了一曲歌咏盖默尔斯呵护村的快活的生活的小曲儿来。村长自己也完全像变过了一个人的样子。和前头是异常的沉郁异常的静默时一样,这一忽儿却变得异常地快活异常地高兴了,亚诺儿特当然也不能逃出这种美酒的自然的影响。他也不晓得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村长的手里却横捏了一把提琴在拉一个很快活的跳舞曲子,亚诺儿特抱住了美丽的盖屈鲁特,就和她在屋里乱舞起来。他俩舞得如此之狂,甚至于把纺轮打翻,许多椅子也被撞倒,而那个正在把食器收拾搬出去的使女也几乎被撞倒,总之他俩演尽了种种可笑的狂跳乱舞,弄得在旁看着的其余的人都笑断了肚肠。
突然之间,室内的一切都沉默了,等亚诺儿特吃了一惊回过来看那村长的时候,他却以提琴的弓子指了一指窗外,就把那乐器仍复收拾到了那只他前回从这里头取出来的大木箱子里面。亚诺儿特看见外面街上正有一具棺材从那里抬过。
六个穿着白衬衫的男子将棺材扛在肩上在前头走,后面只冷清清地跟着一位老人,手里领着一个金发的小小姑娘。老人被忧伤所摧毁似的在街上走着,但那还未满四岁的小孩,大约是因为还不晓得睡在那黑棺里的是何人的缘故罢,到处若遇着一个认识的人的时候,就在很亲爱地点头,而当看见了两三只狗跑跳了过去,其中的一只撞着了村长的房子前面的石级而滚倒的时候,却很高兴地笑了起来。
但是只当那棺材还看得见的中间室内沉默了一忽儿。盖屈鲁特走近了青年画家的身边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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