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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你暂时休息一忽儿罢————你跳也跳得够了,否则那猛烈的酒性怕要渐重地逼上你的头来。来罢,拿着帽子,让我们一道去散一会儿步。等我们回来的时候,正好上那家旅馆去,因为今晚上那里有跳舞哩。”
“跳舞?————好极了,”亚诺儿特很满足地叫着说,“我真来得凑巧呵;你总该和我跳头一支舞的罢,盖屈鲁特?”
“当然,假如你若愿意的话。”
亚诺儿特也将帽子和画箧拿起来了。
“你那本书干什么的?”村长问。
“他是画画的,爸爸,”盖屈鲁特回答说,“他已经把我画过一张了。你且看看那张画罢。”
亚诺儿特开了画箧就将那张速写图擎给那男子去看。
那农夫静静地沉默着看了一会儿。
“你要将这画带着拿回去么?”他最后问说,“或者将装进一个框子去挂在你的房里罢?”
“那是不行的么?”
“爸爸,你许他带回去么?”盖屈鲁特问。
“假如他不和我们在一道,”村长笑着说,“我也没有什么好反对————但是这画上还缺少一点背景。”
“什么呢?”
“刚才的那个丧葬的行列————你把那葬式画上这纸上去罢,那么你可以带了回去。”
“但是那个丧葬行列和盖屈鲁特?”
“纸上还空得很呢,”村长很顽固地说,“一定要把葬式画上去才行,否则我不许你带了这张画着我的小姑娘的速写图回去。在这样的严肃的背景之内或者没有人会想到坏事情上去的。”
亚诺儿特对于这奇怪的提议,就是对一位美丽的姑娘要借一个丧葬行列来作名誉保证的这提议笑着摇了摇头。但是这老人似乎已经决下了心而不能变动的了,为使他满足起见,亚诺儿特就从了他的提议。往后他以为尽能够把这悲哀的添加品很容易地再擦去的。
他以熟练的手法把刚才走过的人物情景画了上去,虽则只是追溯着他的记忆在画的,但他仍将全部都画入在纸上,于是全家族的人就都挤拢在他的身边,表示着很明显的惊异,在看他那种神速的画法。
“我画得还不错罢?”最后亚诺儿特从椅子上跳起,将那张画伸直了手臂拿着在看的时候叫着说。
“真不错!”村长点了点头,“我真想不到你能这么快就把它画好了。好,现在是好了,你就和那小丫头出去罢,去看看我们这村子————或者你第二次不能马上有再来看的机会罢。到了五点钟的时候就请回来————今天我们有一个庆祝的盛会,你一定要来参列才行哩。”
那个土壤气重的房间和已经升上头来的酒性把亚诺儿特弄成了一种不畅放的被压迫的气氛感觉,他早在渴慕着外面天空下的自由开放了。几分钟之后他就走在美丽的盖屈鲁特之旁,遵沿了那条贯通村子的大街在逍遥阔步了。
现在路上可没有同从前那么的沉寂了。小孩子们在街上游戏,老人们这儿那儿的坐在门前在看他们。充满着古旧的奇怪的房屋的这地方,只要太阳能够通过那层像一块云似的挂在人家上面的深厚紫褐色的烟霭晒射下来,那一定就能够呈现出一种亲和悦目的景象。
“这近边有荒野或森林里在起火么?”他问那姑娘,“像这样的烟霭是旁的任何村子里所没有的,这当然也不是从烟囱里出来的呀。”
“这是地气,”盖屈鲁特很平静地回答说,“但是你还没有听人说起过盖默尔斯呵护村么?”
“从来没有听见过。”
“这倒也奇怪了,这村子是很古————很古的呀。”
“至少从这村里的房屋看起来是如此的,并且那些村民的行动举止也奇怪得很,而你们的言语也完全和邻近的各村不同。你们大约是很少从你们的村里出去到外间去的罢?”
“很少。”盖屈鲁特简单地答。
“在这里并且一只燕子也没有了?难道它们已经都飞完了么?”
“嗳,早就,”那姑娘呆板地回答说,“在盖默尔斯呵护村它们是不来造巢的。大约是因为它们不能受那地气的缘故罢。”
“可是你们这里总不是老有这地气的罢?”
“老有的。”
“那么或者你们的果树不生果子,也是这个原因,在马利斯勿儿特今年他们却非要把树枝用支柱来支住不行,今年的果子真生得多呀。”
盖屈鲁特对此也不作一句答语,尽是默默地在他边上在村子里向前走去,到最后终究走到了村子的尽头。在路上她只有几次很慈和地对小孩子点了点头,或对年轻的少女中间的一个说几句轻轻的话————大约是关于今晚上的舞会与舞会内穿的衣裳之类的话罢。那些年轻的姑娘在这中间都用了满抱着同情的眼光在朝这青年画家注视,致使他也不晓得是什么原因会变得心里热起来悲痛起来————但是他也不敢问一声盖屈鲁特,这究竟是什么缘故。
现在他们终于走到了村子最外面的几家人家的边上了,因为在村子里头是异常的热闹的原因,所以在这里觉得格外地冷静沉寂,几乎觉得周围是完全死绝了的样子。那些庭园似乎许多年数没有人迹到过似的:路上只长着荒草,尤其惹这年轻的异乡人注意的,是那些果树,果树中竟没有一株生着一颗果子的。
在那里他们遇见了几个自外面进来的人,亚诺儿特一看见就认得他们是刚才搬葬仪出去回来的人物。这一群人只沉默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又回向村里去了,两人的脚步便自然而然地走向了墓地中间。
亚诺儿特觉得他那同行的女伴变得很忧郁了,所以尽力地想使她高兴起来,于是就讲了许多他所到过的另外的地方的事情给她听,并且告诉她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她从来还没有看见过铁路,并且听也还没有听见过,所以很注意地满怀了惊异在听他的说明。她对于电报以及各种新一点的发明之类,都完全没有一丝的概念,以致弄得那青年画家不能了解,何以在德国境内竟能有这样保守的人,完全和外界相隔绝,竟能不与外界发生一点极微细的关系而这样地生活过去。
在说这些话的中间他们就走到了墓地之内,在这儿那年轻的异乡人就又被那些古代的石头和墓碑之类所惊异了,虽则它们的样子一般是很单纯的。
“这是一块很古很古的石头,”当他俯下身去,看了身边最近的一块石头,费了许多苦心将石上的蜷曲的文字翻出来后,这样对盖屈鲁特说,“安娜·马利亚·白托耳特,生姓须蒂格利兹(anna maria berthold,geborene stieglitz),生于一一八八年十二月初一,卒于一二二四年十二月初二。”
“这是我的母亲。”盖屈鲁特严肃地说,两行亮晶晶的大泪在她的眼睛里涌出,慢慢地洒上她的衣上去了。
“嗳,你的母亲?你这好孩子!”亚诺儿特吃了一惊对她说,“你的曾曾曾祖母罢,只有这是可能的。”
“不是的,”盖屈鲁特说,“是我自己的母亲————爸爸后来又结婚了,在屋里的那位是我的后母。”
“可是在石上不是说是在一二二四年卒的么?”
“那年份有什么关系呢?”盖屈鲁特很悲哀地说,“像这样的不得不和母亲死别开来,实在是一件最伤心的事情,但也————”她又轻轻地而也很沉痛地加上去说:“许是很好的————完全是很好的,像这样她能够先到了上帝那里。”
亚诺儿特摇着头又俯下身去,想将石上的碑铭再仔细点寻探一下,看年号中的头一个“二”字是不是“八”字,因为在古代的书法里这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但是第二个“二”字却和头一个丝毫也不差一点,而写的若是一八八四年这年份呢又嫌太早了,因为一八八四年还没有到来呢。或者是石匠的错误也未可知,看那姑娘是深沉在故人追怀的沉思里了,他也不想再以大约是她所不乐意的问题去打断她的念头。所以他让她一个人跪下在那块石头的边上轻轻地祈祷,他自己就又去寻看另外的墓碑去了。但是看来看去,那些墓石上所刻的年份毫无例外地都是几百年前的年号,竟有古到耶稣降生后九百三十年及九百年代的,新一点的墓石一块也寻不出来,可是村里的死者就是现在也还是上这里来葬的,那穴最近的新墓就是一个证据。
从低低的墓地墙上望出去,也看得到一个这古村全村的很好的全景,亚诺儿特马上就利用了这机会,画下了一张速写图来。但是在这一块地方之上,也有那层奇怪的雾霭悬着,而在远一点的近树林的地方呢,他却能看见明亮的日光皓皓地晒在山坡的上面。
村子里那个旧钟的钟声又响过来了,盖屈鲁特急急地站了起来,将眼睛里的泪痕弹了一弹,她就很亲爱地向那青年打了一个招呼,教他跟着她去。
亚诺儿特马上就走到了她的边上。
“现在我们可不该再伤悲了,”她微笑着说,“教堂的钟声在响,礼拜已经散了,现在是可以去跳舞去了。你到现在为止大约总以为盖默尔斯呵护村的村民都是阴郁虔敬的人罢;今天晚上你却可以看到相反的事实。”
“可是那边是教堂的门罢,”亚诺儿特说,“我却不见有什么人出来呀!”
“那是当然的,”小姑娘笑了,“因为并没有人进去的缘故,就是牧师本人也并不进去的。只有那教会的老役人自己不肯休息在那里召集催散地打打钟罢了。”
“那么你们这里的人难道没有一个上教堂去的么?”
“不————弥撒也不去————忏悔也不去的,”那小姑娘沉静地说,“我们和教皇的争执还没有解决呢,他住在外国人的中间非要到我们再服从他的时候,他是不允许我们到教堂去的。”
“可是自从出生以来,我倒还没有听到过这一件事情。”
“是的,那还是很早很早的事情啊,”小姑娘不经意地说了开去,“你瞧,那不是教会的那老役人么?他只一个人从教堂里出来,在关门了;他在晚上也不上旅馆里去的,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家里。”
“那牧师也去的么?”
“我想他是去的————他在众人之中是一个最会寻快乐的人。他把什么事情都不搁在心上的。”
“这些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亚诺儿特问,比起他对那些事实的惊异,还是对这姑娘的无邪纯朴的态度的惊异来得大些。
“那却有一段很长的历史的,”可是盖屈鲁特却这样地答他,“而那牧师却把这些事情全部写入在一部很大很厚的书里。你若有兴趣,若懂拉丁文的话,那你可以去读读试试的。————可是,”她忠告着他加上去说,“假如我爸爸在边上的时候请你不要说起这些,因为他是不欢喜这事情的。你看呵————青年的男女已经各从他们的屋里出来了,现在我却不得不马上赶回家去,去换衣服去,因为我不愿意做落后的最后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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