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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庭辩【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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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三千怒发冲冠,睚眦俱裂,拽着袖子,逼视左右两侧的东吴群臣。东吴群臣没有人可以回答他的质问,先前站起的两人,悻悻落座。

方从哲慷慨激昂,猛地击打双掌,说道:“然也!秦卒虽强,被甲胄以会战。我海东虽穷,战士们却不|穿铠甲、赤|裸上身就敢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若以我海东之卒与秦卒相比,便好似拿孟贲之与怯夫相较!

方从哲问道:“请问先生何名?”

“公之所据,枕江而倚湖,食海王之饶,拥土膏之利,民殷物繁,田赋所出。吴郡之于天下,如家之有府库,人之有胸腹也。是公有府库膏腴之地,占据天下胸腹要害,自有争雄天下的资本,富庶自不必多言。

“但是贵国人文荟萃,承续前贤之智,作者往来,绵延数代不绝,是贤士能人辈出的地方。如果我的言辞真的只是对燕王有利,而对贵国有害,贵国的能人志士难道会听不出来么?若能听的出来,先生又何惧之有?

可是,还没等他开口,突然就听见左边席上,有一人按几起立,高声说道:“三位伪宋之贼,来求见我大元之太尉,不知所为者何?请问你们,刚才可见到我布列在殿外的勇士了么?你们害怕了没有?”

饶介坐下。右侧又有一东吴士子站起,嘲笑说道:“你这是在以子贡自居了?但是,难道你就没有听说过‘子贡辩智而鲁削’的故事么?”

“是我之壮,虽不及勇夫;是我之力,虽不足以缚鸡,然而虽千里之险阻,我尚且不惧。何况贵国只是在殿外陈列了几个干戈之士?虽然勇武,但是要想让从哲感到害怕,却还是远远不够。贵国此举,虽不必说可发一笑,但确难为大方!未免多此一举。”

张士诚实事求是地说:“海东军卒,称雄东北。益都一战,足可与察罕相抗。”

“天时不与,上有鞑主,察罕身不由己,虽全身而退,何足以忧?人和不与,侧有孛罗,察罕顾盼失措,纵得济南,何足为虑?”

张士诚整袖、理衣、正座、肃容,诚恳地说道:“吾固有此志久矣。请先生言,放眼天下,以如今的形势,吾该行何策,以‘霸越’?”

方从哲坦诚地说道:“我今来说公,虽是为您牟利,但我毕竟是海东人,不可能卖国以求荣!至于察罕灭后,会怎么样?这已经不是我可以向您说的了。但是,即便日后或许真的会出现东吴与我海东为敌的情况,以公之贤,以松江之富,以吴人之强,难道您就没有半点取胜的自信么?”

明摆着想听方从哲再说好话。方从哲心领神会,侃侃答道:“若以我看来,韩非子的话虽然无礼,但是却也有对的地方。若公果肯听我言,以东吴之此数利,再‘行法术于内,而事智于外,则必然治强矣。’”这句话也是韩非子《五蠹》中的话。

“公有好贤之名,仁义之称。士若有才,则必折节下之,不以其卑贱为意。人若有德,则必不耻而师之,亦不以其低微为怀。是公之美名,早就享誉中外。南北群雄,谁不闻之?江浙百姓,人皆称颂!

方从哲这话其实就是在说:“我能为你牟取的,只是解决近忧。至于日后,会不会出现与海东交恶,这已经不是我能所说的了。何况,即使真的出现了这种情况,我刚才夸了你们东吴有那么多的优势,你张士诚又自认为很有雄心壮志,难道还会怕与我海东交战么?”

“牛后”是什么东西?不是牛尾巴,而是牛“出粪”的地方。这句话,骂人骂得很重了。也许如果换了别的君主,说不定当场就会发怒。要说这张士诚,为什么人皆夸其“仁厚”,赞其“宽容”呢?确有过人之处。

再又又夸奖张士诚有美名,有“人和”。

又用这句话,用燕王“仁厚”的名声,来打消张士诚对海东与金陵同为宋臣的担忧。

“而如今,俺们漂洋过海,千里迢迢,远来平江。你们不殷勤接待也就罢了,却竟将俺们空闲投掷,居然见也不与相见。不但不与相见,好容易见了面,还偏在外头摆放下士卒。摆下士卒也就算了,入了你们的殿内,你们还又吵吵嚷嚷,喊打喊杀。问俺们害怕不害怕?真可发一笑!

“以察罕之强,坐拥关内之地,半天下,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粟积如山,车马万乘。以至虎贲之士,跿跔科头,贯颐奋戟者,不可胜数!较之昔日的曹操,犹自更胜三分。非只为我汉人之仇雠,亦诚为公与燕王之强敌。试请问公,对此,您平时就没有过忧虑么?”

韩谦却是不屑一顾,发出嗤笑的声音,说道:“潘公所言甚是。海东自保不及,还想来威胁俺们东吴?”他调侃似的,学方从哲的语气,说道,“俺倒是也还想请试问一下你,若我东吴不肯借粮与你们海东,燕王恐乎?你们朝不保夕的燕王会不会因此而恐惧?”

方从哲也知道,张士诚不可能会因为他的一句话,便将群臣尽数屏退。毕竟,两方彼此分属两国。而且他的本意,也并不是真的就想张士诚把群臣悉数退去,他只是想把其臣下中忠诚蒙元的那些人赶走而已。留下的既然是张士诚心腹,意图已然达到,不必再吞吞吐吐了。

张士诚屏息凝神,说道:“我知道‘行法术于内’的意思。但是,‘事智于外’,该如何行之?”

“公如果肯救海东,则是为‘高义’。海东虽得其救,外有秦晋的察罕。公坐山而观虎斗之,大利也。义救困燕,威却强秦,不肯去这么做,不务此,而却是目光短浅,只去可惜区区的粟米,专务粟米,则为国计者过矣。

张士诚说道:“适才我臣下所言,是为戏言。三位幸毋见责。”

罗国器心头一跳,急忙转眼去看方从哲。潘元绍与韩谦的质疑很对,该怎么回答他们?

陈基哑然。无言以对。

“铸山煮海,国用富饶。这就是东吴的优势之一。”

罗国器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对方从哲说道:“中涵之才,胜我十倍。等到你我回到了益都,我必会大力向主公推荐。”细细回想方从哲的辩辞,一夜过后,犹觉酣畅淋漓。再细想初入太尉府时,受到东吴群臣刁难的过程,更是犹觉惊心动魄。连连赞叹,对方从哲甘拜下风。

就算韩非子说的都是事实,子贡确实虽经出使而不行,导致了“削鲁”的后果,但是他却也的确有过“存鲁”的成绩,这又是为什么呢?

“公之一动,天下惊动。若公断粮与大都,则大都饥;若公绝交与诸侯,则诸侯饿。用一府地养亿万民。试请问公,天下间除了您之外,还有谁人能有这样的威势?‘牵一发而动全身’,即此谓也。

“如此言之,则天时、地利,也是尽在公手了。此是为东吴优势之三。”

子贡的出使,尽管其最根本之目的,是为了保全鲁国,但是按照他的计策,也确实造成了“强晋、霸越”的附带作用。也就是说,他的计策在“存鲁”之余,也确实存在有帮助敌国的一面。这也就是为什么他能够说动敌国,最终实现成功“存鲁”的原因。既利己,又利人。

方从哲点了点头,说道:“‘偃王仁义而徐亡,子贡辩智而鲁削。’这是韩非《五蠹》中的话。韩非在后边总结地说道:‘以是言之,夫仁义辩智,非所以持国也。’儒生,也是他所言道的‘五蠹’之一。

“我久闻先生的大名,知道先生少受业于义乌黄溍。黄公,大儒,文名四方。若按照韩非的‘五蠹’来说,那么,陈先生所师从黄公学者,岂非无用?试请问先生:平素所学者为何?难道不是儒家经典,圣人之言么?又或者,莫非先生也赞成韩非,真的以为儒生是五蠹之一么?”

“如此一来,设若东吴有事,便如今日我海东求粮的例子,您只需要遣派一个使者,匹马单车,驰入益都。燕王岂能会不投桃报李?凡有您之所请,必定无有不允!何为‘结远援’,这就是结交远处的强援!公既结交了远处的强援,又能做到内量国力,那么‘国削之患’自然而然地也就得到了消弭。是我为公计也。

方从哲答道:“所谓‘事智于外’,牵涉国之称霸。是军国重言,不可轻入别耳。我听说‘君不密,则失其国。’公若果欲想闻之,则请公先屏退左右,然后我可以与公从容言之。”

张士诚沉思良久。

他看了罗国器一眼,心想:“重头戏来了。”

次日上午,张士诚令从中出,直接从太尉府下出命令,答应了方从哲的请求,借粮十万石与海东。

“又再请观公之所据。南临闽粤,北指金陵。佩带江湖,东濒大海。此形胜之地是也。而江浙之地,又且河水多而森林茂密,山峦连而地势险峻。此是又有奇变之资也。形胜者,足以扩土;奇变者,足以自守。

韩谦、钱辅、潘元绍、李伯升诸人皆不由默然。

方从哲又说道:“韩非之言,是辱我儒生。‘子贡削鲁’,其事之真假,姑且不言。就算确有其事,‘子贡说齐而不行’。但是,却又有前贤言道,‘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是何理也?”

钱辅坐在韩谦的对面,他也是不停地摇头,说道:“然而,终究还是‘养虎为患’。”

“察罕虽有秦晋之强军,但是他图谋山东的想法,我海东已经知道了。海东虽弱,勇士冠绝天下。益都之战,事起仓促,尚且未败。更何况如今察罕的志向,我已经知之!如果他再来侵袭,会鹿死谁手?请公自断。”

“我也愚陋,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哪个地方的人脆弱而竟可以至此的!‘吴、越之君皆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剑,轻死易发。’人性好武,风气果决,视死如归,战而贵诈,此东吴之旧风也。

“适才入殿的时候,我这位同伴,时三千的勇武,您是看在眼中了。在我海东,像他这样的人,车载斗量!放目军中,比比皆是。是以,我海东虽穷,有这样的强军,面对虽盛之察罕,我们却也丝毫不会畏惧。

方从哲立在大殿之中,冷风从外而来,卷动他的衣袖,飒飒作响。他不慌不乱,笑了一笑,先冲潘元绍点点头,再安详地回答韩谦,说道:“君子不恐!”回答过了潘元绍和韩谦,然后再又依旧对张士诚说道:“潘公与韩公此言,看似不错。实则大谬不然!

西边有朱元璋的咄咄逼人,北边又接壤安丰朝廷,距离察罕的势力范围也不远,南边的方国珍也早已经便投降了蒙元,广东的陈友定更对蒙元是忠心耿耿。张士诚若不降,则难免要沦为四面受敌的困境。所以,迫于情势,眼下来说,不得不暂时投降,以此来“委曲求全”。保存国家。

方从哲环顾诸人,顿了一顿,才又说道:“无它,利字使然。乱世之年,人皆图利。子贡之存鲁,确有利与敌国,故此,其能说动敌国,实现‘存鲁’。子贡之削鲁,确无利与齐国,故此,他说不动齐国,致使‘削鲁’。”

一个略显迟钝的声音,随之响起,说道:“诸位使者从海东远来,不需多礼,都请起来吧。”说话人的声音并不大,却很厚重,并且带有浓厚的江浙口音,回荡在宽广的殿堂之中,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天下之卿相人臣,乃至布衣之士,莫不高贤公之处仁行义,皆愿奉教陈忠于前之日久矣。”

方从哲岂会不知此理?他是明知故问。因为不把这层关系挑透,他接下去的言辞便没办法讲。

“是公有广地、雄军,天下之精兵,此东吴优势之二也。”

罗国器说道:“我等远来,负有王命。虽艰险,不敢辞。”

张士诚好文不假,没读过《易经》。询问过了这句话的意思,他大点其头,说道:“正是,正是!吾的心意正是在此!”

罗国器、方从哲、时三千目不斜视,从如狼似虎的东吴悍卒中间缓步而行,冒雨入殿。

正在此时,门外有客来拜。投了个名剌进来,点名求见方从哲。方从哲打开那名帖一看,见其上一行字:“太原罗贯中。”

不待细看,料来定为张士诚无疑。三人前后行礼,跪拜说道:“海东使臣罗国器、方从哲、时三千,见过张公。”

“‘如何驱狼吞虎,灭敌在境外?’若以察罕为虎,则我海东,即为狼也。公若欲灭强敌在境外,非用我海东不可!”

张士诚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良久,慨然叹息,说道:“先生真是雄辩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