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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呼一口气,韩告一手支起窗扇,打算回去继续睡觉,睡好了天亮去找卢正前一并回夏州去。可是就这个时候,又一阵风擦过耳畔。接着是马蹄,渐次轰响、直冲此间而来的马蹄。于是转瞬之间,好像很多事情都乱了套:小掌柜一个慌张已经扭了脚,木棠跟着就仰面栽倒;韩告向前一步,有人不由分说反将他隔开;咫尺之遥,他看见一个拥抱。
手上收了劲,他冲着讨巧去,不过运势如飞试图抢个先机。未曾想他快,有人却比他更快。他先扑个空,接着腰间居然也是一轻。就这么错身而过的空档,他甚至看不清是谁抽走了他的配剑,又是扎中了何方宵小,他忽而觉得自己实则什么都不明白。木棠叫:“是我二哥!”她说的是站在韩告身前,腰细臂长、其貌不扬的练家子;并非将她抱在怀中,一言不发的玄衣客。
有啜泣声,是小掌柜那意中人。
韩告便从他们身侧离开,安抚过受惊的小掌柜,后来在堂内坐了很久,将自己沾了不知何人鲜血的宝剑用紫帕慢慢擦拭。先有马蹄响了几趟,一趟比一趟焦急;后来亲事府更是直接找他传话,打了荆典军的旗号,也是“要事相邀”。临行前,不用卓爷专门叮嘱,韩告自己就搜集过长公主及随从所有能找得到的信息。他知道木棠姓李,那么她二哥便不该是所谓“荆典军”。
抱住了木棠的那身玄衣,姓“荆”,属于亲事府的典军。
他已经知道对方要叮嘱些什么。
他却并不打算欣然从命。
荆风不是今夜第一个走窗户的,今夜却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遁窗而逃。前脚才“恭送”走前来打探消息的秦大将军,回身听手下亲事回报韩告拒意时,又闻原处疾步匆匆,分明再熟悉不过的鼓点,当下便道大事不好,来不及寻摸退路,顺手推窗一个鹞子翻身就地滚入房内,正正好就落在仍凝神遐思的戚晋面前:
“文雀。”贴身亲卫小声往外一瞥,“曹文雀。”
戚晋看他的神色便古怪:
“那你滚出去啊,滚进来做什么?”
荆风情急之下只想回避,哪想得出文雀本就是为拜见戚晋而来——此时此刻,已听门外通传。他自投罗网,眼下焉还有处可藏?仓促间竟又是要去推窗。戚晋皱眉就看着他,倒是他自己似觉窘迫,犹疑再三,转过身来道:
“韩告不愿前来,但他今夜‘什么都没看见’。还有,秦将军离开时神色正常,应该、确实只为告罪而来,不知今夜房中之……”
话未说完,但见戚晋直接抢步上来,将那窗户“哗啦”狠劲向内一合。门外曹文雀影子吓一颤,戚晋一记眼刀跟着就削来。什么“房中之事”,平白坏人清誉!何况本也无事发生!开着窗户如此胡言乱语,若秦秉正走慢了些,抑或那房上偷窥的右威卫多看到了些什么……荆风知他烦扰,三缄其口抚上窗棂好像仍惦记着要逃,却再次忍不住开口道:
“韩告,可信。”
方才交手虽只一瞬,荆风却知道与秦秉正那银样镴枪头不同,那镖师面如石、唇似刀、肩宽臂长、背厚身高,乍一看危于猛虎,险胜寒潭;但底气稳、中气沉,却是个石头性子,绝非不义之徒。所以韩告说什么,他便照单全收,甚至如若明日折返夏州,或也可邀对方同行。戚晋点头允了,他再一次做了预备姿势,却再一次……
“婆婆妈妈。文雀已经知道你在里面。”戚晋叹气道,“你到底想委托我问什么,自己问她去。”
“不,属下……是想问殿下的。”
他终究是阖上了窗户,缓缓站起身来:
“久别重逢。如何?”
如何?
如何滋味?
如何自处?
本当如何?
实则如何?
如何算好?
如何算糟?
她曾如何哭泣,如何受累,如何将自己折腾到形销骨立;又如何咬紧牙关、如何苦心竭力,如何跨越过这千山万水的距离;她是如何吹过风,如何淋过雨,如何在双眼里沉淀了月亮的清辉;又是如何欢笑过,如何得意过,如何蜕变成如今含翠欲滴的模样。她是那样美丽,一双小脸愈发舒展,分明已含苞待放。正是十三四岁好时候,不过短短两个多月,小姑娘便好像要长成大人:眉目更舒展、双唇更丰满,脖颈往下、更是隐隐有了女人的风韵。可她又是那样清瘦,抱在怀里都嫌骨头硌人。两颊已有皴裂、双手难免发紫,她就像果子酿出的汁水似的,香醇里带着酸涩,后味更沉沉有一番不欲言说的苦涩。
面前的曹文雀,却不肯据实相告。
“朔方当时形状,奴婢也不过管中窥豹,只见一斑而已。宁朔发生过什么,木棠,她从不肯说。”
她说得摇头,目光越过戚晋,在他身后的阴影里定格。荆风或许藏在那里,或许不在,她不知该不该问一句。可接着又是戚晋先追问她,关于之前所有的颠沛流离、或还有些“危在旦夕”。文雀本当开口了,可略作犹豫,她忽而又觉得不公:
“奴婢……没有办法,简简单单几句话便概括。分量太重。木棠真的花费了太多心血……”
“你、也和荆风一同回夏州。”
戚晋站起身来,向旁一跨步,将躲在身后无所适从的家伙彻彻底底露出来:
“还有,荆典军,去请兵部侍郎来。此行,他也与你们一起。”
跑腿传话小事情,从来都不过交代给仇啸去做。他今日点明了荆风,岂不也是让他顺道送送曹文雀,也多一份“久别重逢”的难言滋味?文雀已经告退,荆风又在门口回首,他还是想知道一个答案,或者、至少一点忠告。戚晋便只能说:
“不要……想得太多。”
他自己却已经做不到。
他怎么能够做得到?从看到她一身单衣出现在月下的那一瞬,从看到她腰上牢牢拴着的金贴银匕首的那一瞬,从她瑟瑟发抖狠狠打了喷嚏的那一瞬。他正是想得太多,所以有一瞬才什么都无法可想。他抱住她,毛茸茸的小脑袋就那样真实得贴在他的胸前——此时,此刻,他甚至仍能感受到那份呼吸的温热。他想起许多许多的梦,许多许多的胡思乱想,许多许多的有苦难言。他想要的,更多更多。微微低头,他靠住她单薄的肩,深深、缓缓、吸了一口长气,又不自觉地,将她拢得愈紧。要她肩头蹭蹭鼻尖,仔细攫取她周身每一寸体温;要轻轻向下,吻遍她的……
他想的,的确太多了。
风声渺远,烛火低垂,在他恍然醒悟之前,怀中的呼吸忽而绵长发懒——她竟然不知何时,已经陷于浓睡。万幸她已经睡着!为何她这样轻易便睡着?她还在自己怀里,他们仍站在街上,窗户那头便是小姑娘家的闺房。他不能一走了之,更不能当着那镖师的面绕进院落厅堂。眼前,毕竟只有一扇窗。
堂堂荣王殿下,也终究走了一回窗。
他于是又有很多话要说,关于忽而想起的遥远童年,关于童年时那些翻窗跳墙的过往,说给木棠一准要唬得她瞪大眼睛、哄得她前仰后合。可她已经睡着,还很舒坦的,即使那床板有些硬,床单有些旧、枕头有些高、被子有些薄——有个角还漏了刨花。她甚至翻了个身、又蹭蹭脑袋;蜷起双腿,又捏着被角。她从不曾落泪,这会儿却竟还淌起口水。像那无忧无虑的孩童似的——她本也不过只有十四岁。若是能早一点相遇呢?李阿勇犯案当日若他能多问一句家中难处呢?初至左卫当时若能多了解一番新兵家境呢?在那之前的之前,如若他能见到当真无忧无虑的李阿蛮,如若他自己也还是那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窗外的火把走远了,漆黑夜色当中,他给她擦了口水,又自己仰头止了点鼻血,该是要走,却到底又在那床头坐了些时候。丰州近来燥热有些反常,迄今不曾下雨落雪,空费了兰敬德休牧改农的一番决心。老百姓们支援后勤却格外热闹,街头巷尾更一刻不停沸腾着即将大仇得报的快意。军营的操演一刻不停,前线擂鼓响若雷霆,他躲在此处,却想念当年巡边那些无所适从的艰难时候:阳关不同九原郡,九月里便是万里银妆、天地苍茫。驻守梁楚边关大将军苏钦善战者无用功,数十年枕戈待旦,却从来风平浪静。时年十六的戚晋心生敬仰,曾匿名投入军营,做过一月多的无名小兵。那一个月,在西北边陲的风雪呼啸里,不见长安朝堂宫闱,不闻边境狼烟烽火,倒真像是隐居遁世、轻易便心无旁骛。而如今,如今的丰州,又何时能得那样一场瑞雪呢?
雪落在肩头,她的呼吸吹过他的心头。
他实在……有些害怕离开。
门外的风吹得烈,刀子一般瞬间就刮了人清醒。他不过驭马走出那条巷道,再回眸,如斯良夜,再不见那束微光了。或许那当真不过是场梦。正如她从始至终都不曾正眼看他,更不曾说过哪怕一句话。她叫过了二哥,跟着就垂身发抖;她由着他拥抱,不过片刻便自己睡着。她不曾哭,更没有笑,分明近在咫尺,她却好像一个幻影、摇曳在遥远的长安。可是胸前她沾染的霉灰味儿是真实的,袖边她口水留下的印迹是真实的,指尖她那份沉甸甸的温度更是真实的。那么若非她实在精疲力竭,便只余下一种可能——
他不愿去想那种可能,于是回刺史府那迢迢远路,他便唯有想了更多,其间有懊恼、有庆幸、有自嘲、甚至怨恨,有一瞬的愠怒。尤其当文雀义正词严,只字不肯透露——他几乎当真要打定主意,当即起身一起折返夏州,去看看她走过的路,听听她的故事。可他不能够。夏州乱则乱矣,毕竟已经平息;西受降城久攻不下的症结仍在九原,兵权威信、大多仍握在秦秉正手里;右威卫的内奸未除,火拔支毕的动向不明——
日出东方一线,朱兆已候在门外。还有这位兵部侍郎,仍需好好修理敲打,所以当下……
他站起身,有一瞬甚至嫉妒荆风脸上朝阳落下的那半面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