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月玄晖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印尼小说网https://www.ynxdj.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多行不义必自毙!”永乐做了个斩钉截铁的手势,话却说得模棱两可,很没有气力,“果如奏折和诸位所言,陈瑛罪不容诛。风宪之衙的首领官犯罪,着罪加一等,宪院整体回避,由刑部、大理寺仔细鞫审。”大局已定,众人心下一阵欢喜,却不愿写在脸上。
刑部司狱率狱卒冲进陈瑛府门的时候,一瞬间,陈瑛周身的血液像是被突然而入的超量盐水凝住了,死一样灰白的脸不停地抽搐着,眼睛瞪大,两腮鼓起,狰狞得吓人。好半 天,才醒过来,机械地跪在地上,听读圣旨。什么罪状?罗列的太多,他没弄清,心中反反复复翻腾着狱卒进屋的一幕,直到被押出家门,他的嘴角才泛出了一丝无奈的、自嘲的、 多行不义的苦笑:果然是走狗的下场,只不过现世不是被烹的,那么,到了阴曹地府呢? 想到就要去见那些通过他的手下了地狱的冤魂怨鬼:周新、耿通、平安、盛庸、耿炳文、 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练子宁……他们会一齐扑向他,把他推下油锅吗?主持阴曹地府的阎王爷会龇牙咧嘴地送他一个“烹”字吗?一想到阎王爷那双瞪得溜圆的眼睛,一想到滚沸的油锅,他脚下一软,险些栽倒。
任风宪官多年,陈瑛最知抗辩的刑具滋味,所以,指什么,他就认什么,免受更大的皮肉之苦。两个月后,曾不可一世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因诸般罪状被斩于太平门外的玄武湖畔,天下大快!一时间,街上人多了,脸上挂笑了,酒肆爆满,商摊摩肩,过年了一般, 人们争相传诵皇上的英明,言谈话语中又瞄向了另一个恶贯满盈的魔头——锦衣卫使纪纲。
不知他会是什么时候?
“皇上,宋礼、宋大人和金纯、金大人从山东回来了。”黄俨跪禀。 宋礼、金纯行礼后又和殿内的几个人打了招呼,便站在永乐面前,虽是全线完工,却也未见二人有太多的兴奋,倒是他们黑黝黝的面容、疲惫不堪的样子让众人吃惊。 宋礼稳了稳情绪,压住满心的悲楚,声音低沉地述说着:“臣先有两件喜事禀奏皇上,”
虽说是喜事,既不见他平日大大咧咧的豪放之气,也没有了一贯的大嗓门,这让在场的人 更感意外,猜度着一定是发生了治河之外的重大事件。
“第一件喜事,大运河的漕运北线已全线开通。臣在折子里写了,用了汶上白英老人的‘南旺倒汶’之策,疏挖引水渠,兴建戴村坝,运河的水源问题基本解决,但南旺泰山顶高居的地势仍是会通的一大顽症,虽没有‘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气势,却也像高居于山 顶上的湖泊,只有向下流的份儿。又是白英献计在此建成了蜀山、南旺、马常泊等几个大 水柜,夏秋贮水而冬春启闸,才使得会通河枯水之季不至于乏水,一年四季绿水长流。” 两次提到白英的名字,宋礼的声音几乎哽咽了,众人如坠五里雾中,迷茫而无所见。
宋礼清了清嗓子,继续上奏。
“ 因 为 落 差 的 原 因, 以 置 闸 的 方 式 分 段 贮 水, 以 保 水 位。 由 南 旺 北 至 临 清, 置 闸 一十七座;由南旺南达济宁至沽头,置闸二十一座。三十八处闸口,确保了会通各段的水 量,连大船也是通畅无阻了。余下的事,就是由工部、兵部移文各布政司,晓谕运河所经 州县,梳平大堤,开挖水井,形成水路两侧的通衢大道,加设驿站,并在堤上和堤外栽植 杨、柳、枣等树木,既能固堤,又便了南来北往的行人、客商。”
“准了!”宋礼话音未落,永乐已是喜不自禁,会通河一通,黄河以北的漕运再也不用每每分段装卸的人力挽运了,省去了沿途百姓之苦,也减少了挽运官军的辛劳。
“第二件喜事,金纯、蔺芳二位奉了皇命,日夜操劳,黄河故道全面修浚,又与会通河沟通,漕运大济。”
永乐略觉别扭,蔺芳,一个小小的都水主事怎么能和侍郎相提并论?正在疑惑,又听宋礼道,“蔺芳的‘框木巨石固堤法’,我叫它‘蔺式固堤法’,使大堤泄水之关键处坚固无比,此一举可保皇上数年无忧。蔺芳运筹帷幄,筹划经略,妙法迭出,实非一般随员 可比,有了此等用心办事的官员,实为皇朝之幸事。故完工之际,臣愿举荐他为本部侍郎。”
随着宋礼的叙述,永乐的看法也在改变着,原来贬他或许错了,启用他才是明智之举。 他的胸膛里燃烧起了熊熊的创业之火,就像一艘大船,他在船头悠闲淡定地指点江山,借着顺风顺水的大趋势,文臣武将们一个个喊着号子奋力划桨,大船劈波斩浪,向着宏图伟业的彼岸飞奔。
一瞬间,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温暖,踏实,惬意。永乐没有再征求吏部尚书蹇义和同行官员金纯的意见,又是一句“准了”,再看蹇义、金纯等几人,都在不住地点头。
推荐蔺芳任工部右侍郎,宋礼之前和蔺说过,虽然是好事,但蔺芳并没有太多的兴奋, 一则皇上未必同意;二则自己就是个拼命三郎,办起差来不要命,挡都挡不住。这次在山 东、河南治水,他就落下了风湿的病根,天一凉,手脚的关节就疼得钻心,若给了他侍郎的差事,那大概是不想叫他活了。
果不其然,此后的几年他奔波在吴桥、东光、兴济、交河及天津各处的治水工程上, 给了自己无法逃遁的苦中求乐,终因心力交瘁,风湿症转移到心脏,病死在辛苦劳碌的任上,让皇帝永远失去了一个用心用力划桨的人。
说了两件好事喜事,宋礼停下来,情绪更低了,僵成了一个高高的木桩,以致皇上和众人的目光又一次集中到他身上。
宋礼再一次清了清哽塞的嗓子,还是不甚通畅,像一个巨物堵住了泄水的闸口,用了好大劲儿才开了一道缝隙,皇上面前,这已是失礼了。永乐君臣伸着耳朵等下文,也就没在意他的错误。 “皇上,恕臣冒昧之罪,为我朝治运、为大明的千秋万世立下汗马之功的白英辞世了!” 大殿内立时一片寂静,宋礼、金纯微弱的唏嘘声竟那样响,把整个大殿都感染了,引得旁人也跟着落泪。 宋礼用白英之策大治会通,邸报一出,整个朝野乃至举国上下都知宋礼选了个治水的能人,南北两京有亲戚的,都盼着运河通畅,顺水泛舟。随着会通河的竣工,白英将随宋 大人进京陛见的消息也不胫而走,许多人都想看看,出此奇策的白英是个什么样的人。
皇上失望了,大臣失望了,所有的人都失望了。方才,宋礼、金纯两个人进来,大家还在疑惑,却不知……
许久,宋礼才缓过神来,叙述了事情的经过。 “白英献计治运的事此前已禀过皇上,除南旺倒汶’、献计修建水柜外,又随我跋涉汶上的山间,为运河找寻水源,以一人之谋略不知为我大明省下多少人力、物力、财力。 此等人才朝廷岂能放弃!臣替皇上做主多次劝他来朝为官,然其志在山野,不求闻达,只 愿实实在在为朝廷、为百姓做点实事。黄河、会通河全线完工,臣也有私心,不舍得这样 的人才流落乡间,好不容易劝动他来京觐见皇上,还是想为陛下挽留住他。不成想,这一 举却害了他,未出山东就病倒了。也是治运的二年中,积劳成疾。六十岁的人,和我等几 人一样,风寒雪雨奔波在工地,后来则昼夜咳声不断,眼见着消瘦,一天天垮下来。请了 几个郎中也不大见效,故此次一倒竟日甚一日,到了第五天便呕血数升而死……”
宋礼,那么刚强的汉子,漠视过多少人好端端倒在工地上,却见不得他最敬重的汶上老人眼睁睁离去。因为,他发现了白英的价值,他不想让白英的价值在平淡的日出日落中 慢慢消失,他想用他的价值为大明创造更多的价值,一个妙策胜比千军万马啊!可是,白 英的谋略或许已耗尽了他一生的体能和智慧,一年多治运的劳累又把他的生命逼到了绝境, 在进京的路上,终于不行了。
白英辞世的那一瞬,宋礼痰往上涌,喉结滞涩,无限痛苦地滑动了几下,还没有喊出 “白先生”,就已昏厥过去,待众人七手八脚把他弄醒时,一大口鲜血险些喷在了众人脸 上,肿胀的眼泡下滚出了一串串热泪,一天之间像是老了十岁。在场的人一片呜咽声,惋 惜白英,心疼宋礼。
宋礼下令为白英举哀。白衣白帽,白幡白旗,赴京报捷的大队人马转瞬变成了送丧的队伍,像一条白色的长龙游移在山东南部的运河中,掉头,逶迤北去。按照白英的遗愿,回到他的家乡,在居住了几十年的彩山之阳,永远地守望耗尽他终生气力的戴村坝……
这时,永乐才仔细地看了看宋礼,发现眼前的宋礼与两年前的宋礼大不相同了:发髻斑白,眼窝深陷,原本红润光泽的脸上已是褶皱纵横、颧骨突兀,黑黑的面庞满是憔悴和 倦容,原本白皙的金纯也是一样。永乐心下一阵酸楚,积极、肯定、赞赏的情绪压倒了一 切,此前,一些御史们奏宋礼驭下太急、苛暴无情的折子早被宋礼成就的飓风吹散了,满 心全是感动的欢喜。
“回汶上的上百里水路和官道上,”宋礼继续,“无数官员、士绅、百姓闻讯早早就守候在路旁、村口,不断加入到送灵的队伍中,一程又一程,漫天飞舞的纸钱,随风飘摆的挽联,是对白英的祭奠,更是对我大明礼贤的盛赞,有一副挽联写着:
一陋居彩阳,戴村土坝,会通紫烟,潺潺流,南旺千古纪老人 只身恋热土,梦里乾坤,泉湖绿波,欣欣然,长河万代念白英 白英去了,灵车来了,灵车碾过的不是路,是官员的心、是百姓的心……” 宋礼说不下去了,失声痛哭,声震殿宇,在场的人没有不被感染的,都跟着落泪。 永乐颤声,哽咽道:“卿等辛苦了,拉一个单子,治运有功人员朕要一一奖拔。白英虽已仙逝,治运之功永不可没,令汶上县在南旺建祠,既让天下材人以白英为榜样,为朝 廷效力,又昭示后世子孙永为纪念;白英没能享受的,那就福荫他的子孙,择其贤者到汶上县衙为官。如此处置,大本以为如何?”
“白英实是乡间人才之楷模,皇上如此安排,我大明更该是人才辈出、群贤毕至了。” 永乐眼含泪水,点点头:“人世沧桑,几家欢乐。朕之所思所虑,是率土之滨的大明全体臣民,忧其所忧,乐其所乐,既要为民间贤良白英的辞世而悲,还要为宋礼治运浚黄的全面竣工而喜。此外,还会有更多的悲事、喜事,悲喜交集、喜怒哀乐占全了才是生计, 是百姓的生计,也是我大明的生计。郑和、王景弘第三次从西洋回来了,一定会有很多闻所未闻的人和事,见所未见的奇技淫巧,诸卿和朕一同见识见识。黄俨,宣他们晋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