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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叶宗行的目光,几个人不约而同朝远方望去,官家的漕船一艘接一艘往淮安东门外的仁、义二坝而去,民船则去了西门外的礼、智、信三坝,在坝上改为陆运,最后送到几十里外的运河上重新装船。装卸的劳累辛苦一般人无法承受,但穷苦人家,为了几个铜 钱、几斗米,只能拼上性命,年纪轻轻就因负重过度而身染重病或死去。没人主动去时, 官府就挨户摊派,青壮劳力无一幸免,这也是叶宗行这个父母官的一块心病。几十里路不算什么,因地面落差又不是直接挖条河就能解决的。皇上派陈瑄来了,不用说朝廷出人、 出力、出钱,就是淮安都出了,招来辖内的一片物议,于淮安百姓是长久之利的事也不能 不做啊 ! 叶宗行要竭尽全力协助陈瑄攻克这个难题,无论多难,只要是造福一方百姓。
偷眼看陈瑄时,也是心事重重,望着河面上一艘艘慢悠悠分入五坝的航船发呆。叶宗行道:“想着运河有一天畅通无阻了,顺流而下,千帆竞发,一时就想起了李太白的‘早发白帝城’,纵不是‘千里江陵一日还’,只要顺风起航,没了五坝递运的周折烦恼,就算是我淮安子民不再受苦受累的福分了。”
他端起一杯酒,“祝大帅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需要我淮安府支应的,敬请开口。” 几人一起饮了酒,陈瑄说:“当下最要紧的,就是找到一条既简捷又实用的疏治办法,恢复直接通航,省去军士、百姓的转运之苦。若得闲,知府明日再陪我走远些,精诚所至, 金石开,不信东风唤不回。”
陈瑄一行又在山阳县运河周围转悠了几天,还是理不出头绪,正在懊恼,第五日临近正午时,艳阳高照,路旁的树叶有些卷,连生命力旺盛、春风吹又生的小草也低头了。就 见管家湖畔一块平平的石头上端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顶着毒毒的日头悠闲地垂钓, 树上挂着他遮阳的斗笠,身边放着一只空空的鱼篓。
老人瘦骨嶙峋,手持钓竿,目视前方一动不动,不像垂钓,倒像是和湖水进行着一场无言的较量,抑或是默默地对话?鱼儿不咬钩,湖水会按他的意志去留?他那精瘦、固执、 倔强的身躯却昭示着高山让路、河水低头的执着。
传奇般静坐,传奇般垂钓。是要传导上苍的旨意,还是透露百姓的心声!陈瑄纳罕!多日来,不,应该说是多年来,何曾见过这样的钓者,耄耋的年纪了还在和烈日抗衡,遮阳的斗笠宁愿为小树遮阴。该不是为了生计吧?陈瑄的眼前一亮,好奇,让他产生了强烈的对话感觉。
他和叶宗行对视了一下,不约而同点头下马,走近老者。 “老人家,初春的日头也灼人,何不戴上斗笠遮一遮?” “大明的日月之光才照到淮安,老叟正要痛快地享受,遮了岂不可惜!” 老人既不回头,也没有任何表情,端坐着,泥塑木雕般,依然注视着波光粼粼的湖面,
目不转睛,却心猿意马,钓钩的深浅和鱼儿是否咬钩他全不在意。 是才三分怪,不怪不是才。话中有话的交谈,烈日当空的曝晒,几近诽谤的怪异和姜太公式的垂钓让陈瑄有了更浓的兴致,多日一筹莫展的无奈此时似是离他远去了。大明开 国四十多年了,老人竟敢说“日月之光才照临到淮安”,日月就是个“明”字,这话传到 朝廷,罗织个罪名一点都不冤。除非他所有的言谈举止就是要引起旁人的注意。莫非老者 就是白英一类的人物,真的有了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幸运?陈瑄心头一阵狂喜,向陈珜等挥 挥手,让他们退得远一些,自己则和叶宗行坐到老者旁边,若无其事地攀谈起来。
“老人家何出此言,不见我们是官家的人吗?”陈瑄故意关心地提示他的那句话的敏感,以便拉近和老人的距离。
“人活七十古来稀。”老人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官家怎么了,只管抓好了,我这把老骨头丢在哪儿都一样!”又一句耿直的能把人噎个跟头的话,陈瑄很不受用,但他怀着对白英式高人的期待,也就从老人的话中读出了些许怀才不遇的失落。
“老人家如此伤感,心中一定有很深的苦楚?”叶宗行往老人跟前凑了凑,他的黑瘦的脸上满是善良、真诚和同情,由不得你不和他亲近,不和他掏心掏肺。在钱塘,他就这样结识了一帮子小民朋友,也使一帮子大户改了过去的为富不仁。
“不是天灾是人祸啊!”老人终于说了一句顺气的话。骂朝廷的话来人不接茬,呛人的话他们不当回事,还一再的好言抚慰,来人莫不是朝廷派来修河的人?老人的心终于软了下来。
“几十里河道不畅,几十年不治,搭进了多少活生生的性命啊!”老人哽咽着,再没了方才的坚强,也没了撅人的言辞。两个官人陪他一起“晒”太阳,他的心里已有了某种 期望的预感,几滴浑浊的老泪顺着眼角淌下来。
“我的两个儿子都被官府征去做了运船的挑夫,老大几年前就垮了,老二的身子骨也大不如前了,就这么一段河道,大明立国快五十年了,才遣人来修,不是‘日月之光才照临淮安’?”
是这么个解释! 陈瑄、叶宗行怎么跟个百姓说洪武年间一面立国一面东征西伐的大事,怎么说永乐以来治太湖、浚会通、讨残元的大事,国事繁忙,皇上能顾及到此已是不易。但这话又不能 说,老百姓看的是眼前,管不了那么多,朝廷的百分之一或许就是他的百分之百。
“老人家绸缪至此,也是替国家、替皇上分忧了,不知方才所说一段河道是那一段?” 陈瑄明知故问,想进一步证实老人的所指。
“老叟所言,你能采纳?” “愿闻其详。” 天意怜幽草。陈瑄心里不明不白地蹦出这么一句不相干的话,重心还在“天意”上。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多日来的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搜索枯肠而不能得的妙计或许因面前 这位老人的出现信手拈来了。
他拍拍身旁的叶宗行说,“这位是淮安的叶知府。朝廷浚苏松水患时,他只是个诸生, 因献疏治大黄埔之计被采纳,完工后被举荐为钱塘知县,去年才来这儿任职,就向皇上提出了浚运的事。朝廷治理会通河,采汶上老人白英 ‘南旺倒汶’之策,才解决了会通河水源之重大难题。民间多奇人,陈某此次治运,已围着淮安走了几圈,既实地踏勘,也在访求贤达,也想得到白英一样的奇人啊!”
叶宗行忙予介绍:“这位就是皇上派来根治运河淮安段痼疾的陈大帅。” 似乎是在意料之中,老人并没有多大的惊讶,只是向陈瑄、叶宗行拱拱手:“恕老叟腿脚不便,就此行礼了。” 陈、叶二人还了礼,迫不及待想听老人的下文,见他没有移步的意思,陈瑄向陈珜做了个手势,陈珜便把主帅极少使用的伯爵仪仗的大伞盖张开,挡住了几人头顶的烈日。 老人扬了扬手中的鱼竿,睁开半迷的眼,看着远方的淮安城,若有所思道:“二位大人或可知宋人乔维岳,先人之往事便是我今日治河的依据啊。”老人顿了顿,似是陶醉在 往事的追忆中。陈瑄虽读书不少,还真不知这么一段,叶宗行却点点头,示意老人说下去。
老人白眉毛一扬,像得到了久违的肯定,一股知遇之感、遥忆公瑾当年的壮怀瞬间升腾。 他捋了一把银丝般的胡须,朗声道,“当年也是黄河南侵,淮水山阳一带,水流湍急,行 船多有倾覆。北宋乔维岳为淮南转运使时,开挖沙河二十余里,清除淤塞,建设船闸,规避了淮水之险,使漕运数年之内畅通无阻,才有了大宋汴京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繁华。”
柳永说钱塘的词句老人用在了开封,但由《清明上河图》展现出的参差十万人家,倒也贴切。钓者的娓娓道来,像是说给二人,又像是自言自语,却说得陈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难道要学乔维岳?几百年来,世事变迁,沧海桑田,这方水土尚在,可那河道早不知是大路还是良田、水田了。
陈瑄心急,不愿绕弯子,问道:“老人家,乔维岳的法子可解今日之急吗?” “大人以为我在‘闲坐说玄宗’吗?错矣!”老人也有些不高兴了,“多少年,老叟盼着朝廷治河,到五十多岁时已盼得满头白发了。有时候甚至想学古时愚公移山那样挖土 不止,可老叟上了年纪,腿脚不便,两个儿子又被征去转运,没奈何啊!前些年,也给知 府写过疏治的条陈,不过是泥牛入海,杳无音信。近日,朝廷治运的布告贴出后,老叟才 觉有了盼头。前两日路人一直议论着,知道大人们要来踏勘,便等在这里。有缘,就见上 一面,面陈心谋;若无缘见,也是天意了。这样看来,有生之年尚能为朝廷、为淮安百姓 献一条治河之策,死而无憾了!”
“这是哪里话?”老人说到死,叶宗行感觉不吉利,“策要献,人也要健在,竣工之 际还要为老人家请功呢!”
“哈哈哈!”老人一阵爽朗的笑声,笑声中竟有些悲壮的意味,“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老夫薄暮之年能如愿以偿,何憾之有?”须发皆白的老人纵没有说出他的良策让 二人评判,看来他已经胸有成竹,坚信自己的方法是解决淮安运河淤塞的上上之策。
“恕陈某冒昧,”陈瑄还是耐不住,以自责的方式催老人和盘托出他的善策,“拿不出治河良谋,我心下起急,上,没法向皇上交差;下,无脸面对殷殷期盼的二十万淮安百 姓啊!”
老人还是不接陈瑄的话茬,似是觉着身旁这个武人不懂自己,他更喜欢知府叶宗行的待人处事,任他自己的思绪驰骋到哪里,也不会掖着膀子往回拽,拽也拽不回。他像是坐累了,挪了挪身子,连钓竿浸到了湖里也全然不知,循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
“乔维岳当年的路径不适于今日,但他的法子正是小民要说的治河之策。我等现在所处的管家湖,方圆几十里的水面不就是个天然的大水柜吗?不知二位大人是否留意,管家湖的西北角距淮河的鸭陈口仅二十里,若能凿通……”
陈瑄绕了管家湖两圈,从淮河走了两遭,也没有些许将二水连在一起的思路,难怪曹刿说肉食者鄙,自己出来走了数日都无所收获,官府的官员若日日藏身衙中,指望他们拿什么利民的灵丹妙药,那就真是弃西天而到蓬莱取经,南辕北辙了。
“管家湖与淮水相通后,淮河漕船由鸭陈口入管家湖,再由管家湖进入清河县之清江, 运河即连为一线,从此,我淮安百姓再也不用受这耗竭心力的转运之苦了,二位大人以为如何呢?”
难怪老人责怨朝廷耽搁了几十年,说起来真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简单,前面哪一任知府若把老人的谋划报与朝廷,也不至于把几十里工程的事拖沓了这么多年。百姓的不满是小事,民怨沸腾了,像师逵采木一样激起民变,就不好收场了。
老人寥寥数语,犹如醍醐灌顶,令陈瑄拨云见日般茅塞顿开,天地一片敞亮。多日的心结在老人的轻描淡写中分崩离析,无比的爽快。他的内心涌出一股深深地感动,再没了责怪老人绕来绕去的不快,他示意叶宗行一同站起,对着老人深深一揖:“敬谢老人家于我无措之时指点迷津,若不介意,烦请与我二人回衙,我当执师礼以待。”
老人愣了一下,第一次认真看着眼前两个官员,似是看到了淮安的希望,看到了大明的希望,双眸注入光芒一般,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少顷,还是举臂,拱了拱手:“谢谢二位大人伯乐的慧眼,老叟纵然是千里马,也已是烈士暮年,壮心只在谋划上了。该说的已说,工程的事老夫是外行,学不得白英,凭大帅筑宝山、建天津的经历,这点子事就 是个皮毛,二位大人请了,去了你们未了的公干,老叟之寄仍在垂钓上,互不要耽搁了。”
陈瑄惊讶了!一个湖边垂钓的老人竟能知晓他的经历!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一点不假。也是,诸葛亮当年躬耕隆中,不也谋划了三分天下的大计?叶宗行并不吃惊, 他做诸生时,古之先贤及为政典要,今之重臣贤能与否,同样了然于心,要不,拿什么向夏原吉呈献锦囊呢!
老人言毕,扭过身,把鱼竿从水中举起使劲一甩,双目又凝视起宽阔的湖面来,旁若无人,任凭二人说出什么也不再言语。两人默默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对着老人深深一躬。